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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约:破碎世界中的完全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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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约:破碎世界中的完全诗歌

 

 

一、没有世界的诗人

 

    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日益恶化,双方都或多或少为此蒙受了损失,但出于自尊心,谁都不愿主动修复关系,宁可花费许多精力来争论谁该对此负主要责任。事实上,没有世界的诗人和没有诗人的世界都患有残疾,在这一点上,它们倒是保持了高度一致。

    哲学意义上的“世界”包含多种复杂的范畴,分别指向不同方向的轨道和运动:物质世界,精神世界,经验世界,逻辑世界,符号世界,等等。人同时处于多种“世界”的运动之中,在其中确立自己的边界和位置。在诗人(在这个词的最宽广的意义上来说)与世界(就这个词的最朴素的含义来说)关系最好的时辰,诗人像清楚自己的脚在哪儿一样,对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分工深信不疑。没有言辞的世界一片混沌,杂乱无章,为了把人从混沌中分离出来,出现了语言,以及受语言之托而掌握言辞、选择言辞的人。“太初有言”,诗人(最广泛意义上的)就是接受了语言的委托,用词语和符号对世界进行命名和分类的人。在命名和分类的过程中,杂乱无章的世界不断建立和调整秩序,人则享受这种秩序所带来的方向感、乐趣和便利──只有在最坏的情下,这种秩序才变成一种限制行动的折磨。

   “没有世界的诗人”是现代世界的产物,他们彷彿一个特殊的物种,由于无法加入或拒绝加入世界的轨道,他们丧失了世界,脚下的地面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只能把自己的脚当成地面。由于对世界最“坏”部分(这个恶名往往由“现实世界”来承担)的恐惧和敌意,他们显示出弃绝世界的坚定意志。像海子那样,“把眼镜闭成两根绳索”,腿上绑石头沉入自我的深渊,导致了自我和世界的双重丧失,最后,只有他们腿上的石头带他们的秘密,再度返回到世界之中──不是为了替这些失事的人起纪念碑,而是回到其他石头当中,与它们一起构成这个世界最沉默的根基,并再次用它们的沉默,宣判诗人工作的徒劳。这是古代诗人所难以理解的现象。荷马是怎么开始的?“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古代的荷马们同时面向两个世界(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听众,歌唱英雄的愤怒和行动,哀叹人的徒劳,而连与一个世界的听众都无法建立信任关系的现代诗人们,只能自己化身英雄,歌唱自己的愤怒,哀叹自己的徒劳。

 

   二、诗歌以语调重建精神秩序

 

    面对一个日益混乱的世界,重建精神秩序是诗人获得世界的唯一方式,在这里,“诗歌语调”是他们重建世界的基本材料。让我们看看另一种现代诗人是怎么开始与世界的关系的。1945年,在波兰南部小城克拉科夫,22岁的姑娘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曾把世界弄得没有先后秩序,
它是那么细小,两只手就能抓住它,
那么平易,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普通,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历史没有以胜利的军号声来迎接它,
往它的眼里撒进了肮脏的尘土。
我们前面的道路既遥远又茫然,
下了毒的井,苦涩的面包。

我们的战利品就是懂得了世界:
──它是那么伟大,两只手就能把它抓住,
那么艰难,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奇怪,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我们曾把世界弄得没有先后秩序,”诗歌以自责的语调开始,不是责难世界或他人,而是“我们”的自责。语调是先于词语而在诗人心中形成的东西,它并非一种有意识的道德选择或美学选择,而是最接近于诗人潜意识的声音,或至少是意识对潜意识的某种利用。用语调写作大师弗罗斯特的话来说,“说话的语调是一切有效表达方式的基础。”设想在一间关门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你站在门外,可能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用的是什么语调。这首诗的第一节从自责的语调开始,接下来的三句用的是确定无疑的语调、轻快自信的语调,既对“它”(世界)的特征确定无疑(细小、平易、普通),又对自己“抓住”、“描写”、听到(“回声”)它的能力确定无疑──

 

它是那么细小,两只手就能抓住它,
那么平易,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普通,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然而,自信的语调中断后,突然变成了失望的语调:“历史没有以胜利的军号声来迎接它”。为何失望?因为“真理”被“历史”取代, “古老真理的回声”被“胜利的军号声”取代。宗教词汇“祈祷”之后,出现了军事词汇“胜利的军号声”(到下一节里将发展为“战利品”)。每种词汇的现身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女性诗人最熟悉的词汇,往往是手工劳动的词汇或其他室内词汇(细小、普通、手、抓住、描写、祈祷),她之所以动用军事词汇,往往是不是由于好奇或斗狠,而是因为这种词汇已经构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无法回避的事物──请想想,在1945年的波兰,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战争和野蛮,文明的毁灭,接下来将是在废墟上抢夺战利品。还有什么比“往它的眼里撒进肮脏的尘土”更能准确地描述一种顽童般的低级野蛮行为呢?眼里撒进尘土,结果只能是闭上眼睛。第一节里的“祈祷”也需要闭上眼睛──前后两次闭上眼睛,一次是充满希望的,一次是绝望的,所以,“往它的眼里撒进了肮脏的尘土”只能用一种愤怒的语调道出。这是整首诗中音调最高的一句。从这首诗中我们已经感觉到了,这位诗人就其天性而言不是一个高调门的诗人,在她以后几十年的写作中我们还将看到,她最擅长的是降低音调而非提高音调,对任何提高嗓门加入大合唱的举动保持警惕──这也几乎是所有20世纪的波兰诗人(还有他们的邻居捷克诗人)在声学上的共同特征。

     诗人在用一行诗表达了抑制不住的愤怒之后,迅即降低声调,从愤怒、指责转为忧伤和低语(避免了音调发展为哀号): “我们前面的道路既遥远又茫然/下了毒的井,苦涩的面包。”同一时代的波兰诗人米沃什有类似的表述:“旅行者无家可归,将死于饥饿/我们的面包是苦的,石头般坚硬”(《恐惧》,1943年)。这是失败者的身体对于世界的体验:他们的脚对于道路的体验,他们的嘴对于干渴和苦涩的体验。由于反复陷入地缘政治的悲剧性循环,失败的经验成了20世纪的波兰人和捷克人最熟悉的经验。米沃什在他的《被禁锢的头脑》(1951年)一书中,曾以一种冷静而幽默的口吻谈到他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小城:那是一个令历史和地理老师头疼的地方,在近五十年内,它依次属于不同的国家和统治者,人们在大街上看到穿不同制服的军队,先是俄国人、德国人、立陶宛人和波兰人,然后又按此顺序颠倒一遍。每次这样的变更,街道都要重新粉刷一遍,新的政府要颁布新的官方语言,孩子们要换新的课本,居民们要换新的身份证,服从新的法律和禁令。和米沃什一样,希姆博尔斯卡也属于从荒诞世界中生长起来的一代,以失败的“苦涩面包”作为食粮,并将其化为自己身体和语言生长的基本养料。像好兵帅克一样,失败变成了对失败者的一种奖赏:“我们的战利品就是懂得了世界”──

 

它是那么伟大,两只手就能把它抓住,
那么艰难,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奇怪,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如同一首摇篮曲,结尾的诗节在重复开头的诗节──只不过将“细小”悄悄换成了“伟大”,“平易”换成了“艰难”,“普通”换成了“奇怪”。不是世界变得奇怪,而是世界与“我们”的关系变得奇怪:它那么伟大,我们照样 “两只手就能把它抓住”,这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反讽语调,也是20世纪的诗人们最熟悉、最擅长的语调。但希姆博尔斯卡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既是一位20世纪的诗人,又继承了古代诗人的某些重要遗产。一首诗在何处结束(也就是语调的停歇),往往比它从何处开始更重要,因为它不可能是无意识的,而是某种选择和力量平衡的结果。这首诗结束于“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尽管这一回声显得“那么奇怪”),这种回声要求耳朵在“胜利的军号声”中保持信念,并在信念中保持必要的安静(避免哀号和声嘶力竭),以重获对被军号声遮蔽的“真理回声”的倾听能力。

    尽管诗人的开端之作与其诗艺成熟期相比,往往只是一个有待进化的单细胞生物,但探讨一位诗人是如何开始的,却类似于一次DNA检测。在诗人的开始之处,某些东西已经秘密成形。在《×××我们曾把世界弄得没有先后秩序》这首诗里,孕育出这位诗人将带终生的DNA成分:“我们”、“世界”、“细小”、“历史”。这些词语构成了她的诗歌世界的地、水、风、火,正是这些基本元素之间的互相转化,重建了精神世界的秩序,推动语言的潮汐。

 

   三、“我们”对“我”的限制与补充

 

    我们已经看到,希姆博尔斯卡诗歌开始之处的第一个词,是“我们”,而不是现代诗人最依赖的“我”。迷恋于“我”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金斯伯格,在他的诗中,述的动力来自“我”与“你们”、“他们”的对峙,这在《嚎叫》中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我看见我这一代的精英死于疯狂

“我”,首先是“看见”的主体,“我”从“我们”中脱身而出,接下来的行为,在现实中都是由“我们”分享的,但述中的狂欢/毁灭场面全部由“他们”负责:

 

他们被学院开除由于疯狂由于在骷髅般的破窗上发表猥亵的颂诗

他们在联合广场散发激进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流泪脱去衣服

他们花言巧语诱使姑娘片刻因欢情而颤抖在落日时分

他们在隐居在墨西哥陶冶心性,要不去落基山侍奉佛陀……

 

   在《嚎叫》的最后一部分,“我”才供认出 “我同你一起”,反复出现的哀歌“我同你在一起在罗克兰”,弥补了没有在第一时间使用“我们”的道德损失和美学损失。

   在现代汉语中,在许诺有某种共同目标和幸福的社会乌托邦中,“我们”一词不断构成一种对于个体的压抑机制,“我们”一词不断构成一种对于个体的压抑机制,它以一种乌托邦思维来取消差异性,“我们”的专政建立在牺牲 “我”的基础之上,这逼得现代汉语诗人总是在这个词的面前捏鼻子,千方百计地用“我”来对抗“我们”。朦胧诗就是从“我”开始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纸、绳索和身影”(北岛《回答》),“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们的继承人也总是首先从“我”出发:“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翟永明《静安庄》),直到“下半身”诗派,“我”的被述成独一无二的肉体经验,更是构成对“我们”的否定或嘲弄。在“下半身”诗歌中,甚至连正与“我”交欢的那个人都无法分享“我”的绝对存在。这与其说是当代人的肉体秘密,不如说是“我们”精神的秘密。

    在古代西方诗人比如荷马那里,“我们”是对于共同体的力量的信念和召唤(古汉语中一开始没有表示“我们”的词语,只有“我”,后来出现了“我曹”、“我辈”、“我每”等,清代有了“我们”),在现代诗人身上,“我们”则更多地意味某种带有羞感的共谋关系。这是现代人对于“我们”一词的重新发现和利用。艾略特《荒原》中的“我们”(“恐惧和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违反人性的邪恶/产生于我们的英雄主义”),金斯伯格的“我和你”(他宁可用“我和你”也不用“我们”),以及中国诗人胡宽诗中的“我们”(“我们以咳嗽来消磨时光”,“没有桂冠我们就活不下去桂冠万岁”),都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我们”一词的真实性,以及由于真实性而产生的某种尊严,从而使我们获得了关于一个被用坏了的词的更为公正的看法。试图用“我”简单地替代“我们”,是对“我们”产生的语境的逃避。

     像所有称职的诗人一样,希姆博尔斯卡是她的时代的观察者、见证者与批评者,但她时刻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是共同造成了某些事情的“我们”的一员,所以,她的批评既指向时代,也永远是一种自我批评。正是这一点,使得她的声音更加冷静,客观,节制,避免了由于“我”的过度发展而不可遏制地走向一种哀号、诅咒与示威,最终获得了一种抒情的平衡:我的痛苦并不比他人的痛苦更难以忍受,我的伤口也并不比他人的伤口更难以愈合。这正是任何一首现代抒情诗与读者之间建立信任关系的定性因素。在此之外,希姆博尔斯卡的声音的独特之处在于,从 “我”对于自身的限制中,发展出一种对于在现实中被忽略,被贬低,受到削弱、磨损与伤害的事物与人的尊重,她试图将它们安顿在语言中,为其提供怜悯和庇护,这使得她的声音在冷静克制的同时不失轻柔,再加上她个人非凡的理解力与东欧式的忍受力而造就的幽默(想想好兵帅克),共同构成了她对于20世纪诗歌的独特的声学贡献。

在她诗艺成熟期的一首名为《时代的孩子们》的诗中,无法拆分的“我们”及其产儿“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已经化为我们皮肤的颜色、眼光、耳朵、脚步、嗓音:

 

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
这个时代是个政治的时代。

所有你、我们、你们
每天和每晚的事
都是政事。

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都接受了政治的遗传,
你的皮肤带有政治的色调
你的眼睛具有政治的眼光。

不管你说什么都会产生共鸣,
不管你隐瞒什么,
都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政治影响。

你即使走进了树林,
走的也是政治的脚步,
踩的也是政治的地盘。

非政治的诗也是政治诗,
虽然上面照月亮。

 

    四、“惊奇”通往世界的无限性和多样性

 

    无论是与“我”还是“我们”相比,世界都是一个占有绝对优势的庞然大物。诗人既是面对庞然大物最容易受惊的人,又是在好奇心的怂恿下,乐于与庞然大物嬉戏并沉醉其中的人。1996年,73岁的希姆博尔斯卡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演说,题为“诗人与世界”。她用孩子般的语调说:“我们一想起世界的巨大和我们自己的弱小就感到害怕。尤其是我们看到它是那么不关心人类、动物甚至植物的痛苦,更觉得它太残酷无情了。”接下来,充满惊疑的孩子的语调变成了一个老年智者的声音:“我们既然得到了进入这个无限广阔的剧场的入场券,关于这个剧场我们就可以说点什么了,只可惜我们的入场券的有效期太短了……关于这个世界我们还要说些什么呢?那就是它令人惊奇。”她理解的“惊奇”,不是和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比较而产生的,恰恰相反,“‘令人惊奇’这个定理隐藏一个逻辑的圈套,因为只有那些脱离了众所周知和普遍承认的规范东西,那些不符合我们的习惯、因此也不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才是令人惊奇的。这么说来,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我们的惊奇是一个单独的存在,它并不是和什么比较而产生的”。

    从“世界”中派生出一个词:“惊奇”。面对世界和事物的无限多样性的“惊奇”,是一切诗人(包括科学家与艺术家)的起源,也是语言赖以存在的基本工具。就此而言,“诗人”这个词的本义应该是“奇般地终生保留了孩童天性和眼光的人”,所谓“智慧”与“才华”只是其引伸义的一部分。令人遗憾的是,许多诗人过早地丧失了作为诗歌生命力源泉的惊奇感,成了依靠惯性胜过依靠发现的匠人,由于时刻感到自己被磨损、被耗尽,由于疲乏,只能在世界“这个无限广阔的剧场”的观众席上打瞌睡,并把昏沉时分的嘀咕或叫喊当成灵感或“自动写作”,这导致他们最终只能进入“不完全的诗人”之列。

希姆博尔斯卡式的惊奇,掀开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的帏幕,召唤出以下语言奇:

 

这齣悲剧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第六幕,
在战场上死而复活,
拔出刺在胸脯上的尖刀,
取下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然后重整假发和戏装,
站在幸存者的行列中间
去面对观众。

单独和集体地行鞠躬礼,
用苍白的手捂住心的伤口,
女自杀者的屈膝礼,
低下被砍断的头。

成双成对地鞠躬,
狂暴伸出了温柔的胳膊,
牺牲者欢欢喜喜地瞅刽子手的眼睛,
造反者毫无怨言地从暴君身边走过。
……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却是落幕,
和在幕下看到的东西:
这边有一只手赶快去接一束花,
那边有一只手拾起了一把掉下的剑。─《看戏的印象》

 

    我们在童年第一次看戏(或其他事物)时产生的晦暗的、难以言说的印象,在诗的聚光灯和追光灯的光变幻中,被一一唤醒和照亮。常人眼中的事物结束之处(谢幕和落幕),正是诗人的开始之处,事物的定性秘密在此敞开和涌现。我们发现,一首诗能长久地存活下来,是因为它首先避开了“理所当然的世界”,催生疑问、假设、离题,有能力召唤最模糊不定的影子并抓住它们,为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提供另一种参照、折射的角度,如同透过水晶观看。

    从她吸收外部生活的能力中(题材的广度和多样性),从沉思的能力中,产生出一种像自然界一样广大而细腻、平静而骚动的特性。有人在什么事情上都看不到神秘(或只在很少的事情上才看到),而这位诗人却用她敏感、多变的触须,拓展了我们认识存在的疆域。她说:“啊,诗歌!/它不承认似是而非的计算/和今天最普遍的信仰/也不承认人们一时掌握的十分可靠的证据”(《评一首没有写出的诗》)。与那些对任何事物都急于表示“知道”的人相比,诗人更喜欢说“不知道”。在诺贝尔奖受奖演说《诗人与世界》中,希姆博尔斯卡对一个惟恐不知道的世界提出如下疑问:

   “形形色色的虐待狂、专制主义者、宗教狂热分子和蛊惑家为了夺得权力,往往借助于几个极力宣扬的口号。……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知道的东西只要知道一回就他们永远使用了。除此之外,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因为别的一切会使他们的证据变得没有说服力。可是所有提不出新的问题的知识很快就会成为僵死的东西,对生活产生不利的影响。我们在古代和当代的历史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极端的情下,这种知识能使社会遭到毁灭。正因为如此,我对‘不知道’这两个小小的词才作出了这么高的评价。这两个词虽然小,但却长上了坚有力的翅膀,它们扩大了我们内心中的生活范围,以及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地球悬于其中的天地。”

诗人应该被归入 “永远怀不安心情进行探索的人”之列。这些孤独而热爱无限的人,充满幻想和疑问的人,沉醉于天上和地下的万物及场景中隐藏的秘密,记录下好奇的人类所进行的永恒猜测及其成果。站在“理所当然之物”的一边,诗人就降格到教师之列;怀不安的心情探索和言说“可能之物”,才是诗人的职责。

    世界之所以令人“惊奇”,既是因为事物的多样化存在,又是因为这些多样化的事物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相似性。诗人是这一奥秘的辨认者和翻译者,明喻、隐喻与形容都是取之于普遍的相似性这一取之不尽的宝库。希姆博尔斯卡建立起了一个关于物和物、人和物的相似性的档案。在《恐龙骨架》中,聪明的观众首先注意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不成比例:“仁慈的公民们!/大自然没有弄错,但它爱开玩笑,/请注意这个滑稽的小脑袋。/先生们和女士们!/像这样细小的脑袋当然不能预见什么。”人们带优越感欣赏庞然大物的遗骸时,忘了自己也是不成比例的:“董事会!/一双多么灵巧的手,/一张多么能说会道的嘴,/一个脖子上长几个脑袋?/至高无上的法庭!/什么能取代尾巴的职能?”

  完全的诗歌:大小或弱的转换

   一方面,与世界本身的无限性相比,再“大”的东西都是细小的;同时,世界这个庞然大物又是由无限个细小之物构成的,就像一个巨大的珊瑚礁是由无数个微生物构成的。语言伸出它同样细小的无数触须,以对于细小之物的触摸来小心翼翼地接近作为庞然大物的“世界”,这既是“惊奇感”产生的原因,也是“惊奇感”的结果。希姆博尔斯卡的诗中充满了各种细小之物,其中,一些是世界的基本物质元素,如空气、沙子、水滴、石头、云彩、一颗挂在窗外树叶间的小星星,一些是渺小的生物,如蚂蚁、燕子、乌龟、鱼、眼镜猴、猫、树叶、洋等(记录和探究这些事物的秘密时,她就像写《自然史》的普林尼),一些沉默地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日常事物,如气球、衣服、钥匙、数字π、一幅中世纪小画、一件古代工艺品;还有一些现代生活的产物,它们一边许诺给我们自由,一边以一种似乎无害的方式窃取了我们的自由,比如一张照片,一张小广告,广告说明书,一则新闻简讯,一张你正在填写的履历表……卑微的沉默的事物,无意识的动作,构成了诗歌的基本元素。

   《与石头交谈》这首诗最集中地体现了诗人与沉默的事物的关系:述者敲响石头的大门,要求进去“观看你的四周,把你像空气样吸进我的肚子里”,因为“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剩下的时间已不多,我的死会使你深受感动”,再说,“不让人参观,再漂亮也没用”,“我可以空手进去,也不带任何东西出来”,听上去理由已经很充分了,甚至有些天花乱坠。然而,石头用简短的言辞一次次拒绝了她,比如“我必须保持严肃的态度”,“这里没有门”。最后,石头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吐露了它的心事:“你没有参与的认识/任何别的认识都不能代替参与的认识/你就是有穿透宇宙的视/也不能代替参与的认识。”石头建议,如果不相信,你就去找树叶、水珠,最后,“你可以去问问你自己的头发”。最终述者还是没能获准参观石头的内部,但在与石头的不断对话中,语言像大气一样渗入最坚硬的事物的肌理和缝隙中,悄悄打开了 “没门”的事物的门。

诗人的工作就是让语言与事物之间建立一种纯净相遇(如同第一次看见)的关系,不以任何已被用旧的语言机制描述它。赋予事物以新意,也就是赋予我们与事物的关系以新意。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某个外在于事物本身的理由(比如不是为了意识形态,象征主义或其他美学的理由),而仅仅是为了重建我们与事物作为事物的关系,与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的差别的关系,与所有事物和我们的差别的关系。经由诗的语言,我们突然发现,存在可以是一种更紧张、更精确和更有趣的经验,而不是已使我们五官麻木的心不在焉的日常程序。

    一个人走出自身,去体验成为广阔世界之中的一件事物的感觉,这涉及与语言斗争,测量语言的尺寸,有时裁剪语言,有时折语言,因为现存的语言往往有时说得太多,有时又说得太少。希姆博尔斯卡这样观察一颗新发现的星星:

 

发现了一颗新星,
但这既不意味天空会更加明亮,
也不是说它增加了过去的缺陷。
……
它是一颗没有产生后果的星。
它不影响气候,
不影响摩登和比赛的结果,
不影响政府官员的变更,
不影响收入和价值危机。
它在宣传鼓动中没有反映,
也没有引起重工业生产的重视,
它没有给开会的圆桌增加亮光,
它和人已经算定的寿命毫无关系。─(《额外》)

 

    否定了它和现存世界的利益关系之后,她接询问:“为什么要问:一个人在几颗星星的照耀下出生?/过了一会儿,又在几颗星星的照耀下死去?”(哲学的思维方式),诗人的方式是指出:“它在左边那棵相思树的一根树枝的中间”。这是一位对于世界的无限有非凡兴趣的诗人,但无限从不直接进入她的诗中,或者说,当无限遇到它自己的边界,它才进入她的诗中,只有这个时候无限才开始存在。她的秘密是把每一物体或元素定格在其定性的一面,这一面几乎总是我们认为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而她却能围绕它建构自己的语言。她是事物多样化的发现者和记录者,是20世纪的卢克莱修(古罗马诗人和哲学家,着有《物性论》,直译为“事物的本质”)。

布莱克的门徒致力于从一粒沙中看出世界,希姆博尔斯卡则不满足于此,她要做的试验更天真也更大胆:把沙子与“世界”放在一个天平上,并往轻的一头增加砝码,也就是以语言来对抗世界的重力法则。为了维持语言天平的平衡,诗人一方面将小的事物变大,一方面以一种缩微术,将大(巨大、大)的事物在一瞬间变得细小,从而在不对称的世界之中插入一个“对称的小宇宙”。她这样谈论死神:

 

她从来不开玩笑,
她不懂得星星,不会造桥,
不懂得纺织,不熟悉采矿,不会种田,
不知道造船,不会烤点心。

她总是忙于杀戮,
但她干得一点也不灵巧,
缺乏系统的训练,
就像我们每个人刚学这一行时那样。

她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可是又遇到过多少次失败,
有多少此袭击没有命中目标
……
有时她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连空中的苍蝇都打不下来。
在和毛毛虫的赛跑中,
她不止一次被抛在后面。(《毫不夸张地谈论死神》)

 

    20世纪是由各种世界性的灾难组成的,尤其是希姆博尔斯卡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她的许多诗歌都涉及难民营和四处弥散的恐惧,涉及死去或被迫沉默的人们,比如《死者的信》、《复活的人散步了》、《和死者们秘密交往》等),几乎等同于死神的全面胜利。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此谈论死神的声音是非常稀少的。这正好可以解释她在一次接受记者访谈时所说的,写作就是“一只凡人之手的报复”。她的诗歌让我们看到,这种“报复”,不是在世界的混乱之上增加语言的混乱,而是语言对于一个混乱和受损的世界的修复。

   希姆博尔斯卡一边不可抗拒地被语言引向无限的各种象征,比如海洋,天空,山脉(《喜马拉雅山上一次没有实现的出征》),巨大的古生物(《恐龙骨架》),将地球上一切囊括其中的抽象之物(《大数字》),在无限之中活动而不感到眩晕,同时,她又是一切细小、孤独、沉默的,具有孤儿性质的东西的温柔朋友。检验一个诗人的写作是否“完全”,要看他(她)面对大的事物与弱小的事物,是否具备同等的言说能力。“完全”不是理性平衡的结果,而是诗人力量的结果,它取于诗人是否有力量在语言之中展开最广阔的探索活动。

    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完全的诗歌”写作的可能性:世界已经变得貌似巨大而坚硬,它催生了大批细小而柔弱的牺牲品。面对这样一种不断分裂的世界,“完全的诗歌”力图通过诗歌的独特语调、身份替换、惊奇的目光、质疑的冲动来修复它,重建精神秩序。词语将巨大的、不可一世的东西缩小,发现“小”和“大”之间互相转化的秘密,也就是让恐惧和沉默统治的范围缩小,从而恢复在荒诞世界中生存和言说的可能。

 

    、“惊奇”通往世界的多样性与相似性


    无论是与“我”还是“我们”相比,世界都是一个占有绝对优势的庞然大物。诗人既是面对庞然大物最容易受惊的人,又是在好奇心的怂恿下,乐于与庞然大物嬉戏并沉醉其中的人。1996年,73岁的希姆博尔斯卡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演说,题为“诗人与世界”。她用孩子般的语调说:“我们一想起世界的巨大和我们自己的弱小就感到害怕。尤其是我们看到它是那么不关心人类、动物甚至植物的痛苦,更觉得它太残酷无情了。”接下来,充满惊疑的孩子的语调变成了一个老年智者的声音:“我们既然得到了进入这个无限广阔的剧场的入场券,关于这个剧场我们就可以说点什么了,只可惜我们的入场券的有效期太短了……关于这个世界我们还要说些什么呢?那就是它令人惊奇。”她理解的“惊奇”,不是和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比较而产生的,恰恰相反,“‘令人惊奇’这个定理隐藏着一个逻辑的圈套,因为只有那些脱离了众所周知和普遍承认的规范东西,那些不符合我们的习惯、因此也不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才是令人惊奇的。这么说来,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我们的惊奇是一个单独的存在,它并不是和什么比较而产生的”。

从“世界”中派生出一个词:“惊奇”。面对世界和事物的无限多样性的“惊奇”,是一切诗人(包括科学家与艺术家)的起源,也是语言赖以存在的基本工具。就此而言,“诗人”这个词的本义应该是“奇迹般地终生保留了孩童天性和眼光的人”,所谓“智慧”与“才华”只是其引伸义的一部分。令人遗憾的是,许多诗人过早地丧失了作为诗歌生命力源泉的惊奇感,成了依靠惯性胜过依靠发现的匠人,由于时刻感到自己被磨损、被耗尽,由于疲乏,只能在世界“这个无限广阔的剧场”的观众席上打瞌睡,并把昏沉时分的嘀咕或叫喊当成灵感或“自动写作”,这导致他们最终只能进入“不完全的诗人”之列。

希姆博尔斯卡式的惊奇,掀开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的帏幕,召唤出以下语言奇迹:

 

这出悲剧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第六幕,

在战场上死而复活,

拔出刺在胸脯上的尖刀,

取下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然后重整假发和戏装,

站在幸存者的行列中间

去面对观众。

 

单独和集体地行鞠躬礼,

用苍白的手捂住心的伤口,

女自杀者的屈膝礼,

低下被砍断的头。

 

成双成对地鞠躬,

狂暴伸出了温柔的胳膊,

牺牲者欢欢喜喜地瞅着刽子手的眼睛,

造反者毫无怨言地从暴君身边走过。

……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却是落幕,

和在幕下看到的东西:

这边有一只手赶快去接一束花,

那边有一只手拾起了一把掉下的剑。

――《看戏的印象》

 

    我们在童年第一次看戏(或其他事物)时产生的晦暗的、难以言说的印象,在诗的聚光灯和追光灯的光线变幻中,被一一唤醒和照亮。常人眼中的事物结束之处(谢幕和落幕),正是诗人的开始之处,事物的决定性秘密在此敞开和涌现。我们发现,一首诗能长久地存活下来,是因为它首先避开了“理所当然的世界”,催生疑问、假设、离题,有能力召唤最模糊不定的影子并抓住它们,为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提供另一种参照、折射的角度,如同透过水晶观看。

从她吸收外部生活的能力中(题材的广度和多样性),从沉思的能力中,产生出一种像自然界一样广大而细腻、平静而骚动的特性。有人在什么事情上都看不到神秘(或只在很少的事情上才看到),而这位诗人却用她敏感、多变的触须,拓展了我们认识存在的疆域。她说:“啊,诗歌!/它不承认似是而非的计算/和今天最普遍的信仰/也不承认人们一时掌握的十分可靠的证据”(《评一首没有写出的诗》)。与那些对任何事物都急于表示“知道”的人相比,诗人更喜欢说“不知道”。在诺贝尔奖受奖演说《诗人与世界》中,希姆博尔斯卡对一个惟恐不知道的世界提出如下疑问:

 

“形形色色的虐待狂、专制主义者、宗教狂热分子和蛊惑家为了夺得权力,往往借助于几个极力宣扬的口号。……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知道的东西只要知道一回就够他们永远使用了。除此之外,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因为别的一切会使他们的证据变得没有说服力。可是所有提不出新的问题的知识很快就会成为僵死的东西,对生活产生不利的影响。我们在古代和当代的历史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种知识能够使社会遭到毁灭。正因为如此,我对‘不知道’这两个小小的词才作出了这么高的评价。这两个词虽然小,但却长上了坚强有力的翅膀,它们扩大了我们内心中的生活范围,以及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地球悬于其中的天地。”

 

   诗人应该被归入 “永远怀着不安心情进行探索的人”之列。这些孤独而热爱无限的人,充满幻想和疑问的人,沉醉于天上和地下的万物及场景中隐藏的秘密,记录下好奇的人类所进行的永恒猜测及其成果。站在“理所当然之物”的一边,诗人就降格到教师之列;怀着不安的心情探索和言说“可能之物”,才是诗人的职责。

   世界之所以令人“惊奇”,既是因为事物的多样化存在,又是因为这些多样化的事物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相似性。诗人是这一奥秘的辨认者和翻译者,明喻、隐喻与形容都是取之于普遍的相似性这一取之不尽的宝库。希姆博尔斯卡建立起了一个关于物和物、人和物的相似性的档案。在《恐龙骨架》中,聪明的观众首先注意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不成比例:“仁慈的公民们!/大自然没有弄错,但它爱开玩笑,/请注意这个滑稽的小脑袋。/先生们和女士们!/像这样细小的脑袋当然不能预见什么。”人们带着优越感欣赏庞然大物的遗骸时,忘了自己也是不成比例的:“董事会!/一双多么灵巧的手,/一张多么能说会道的嘴,/一个脖子上长着几个脑袋?/至高无上的法庭!/什么能够取代尾巴的职能?”


   五、完全的诗歌:大小或强弱的转换


    一方面,与世界本身的无限性相比,再“大”的东西都是细小的;同时,世界这个庞然大物又是由无限个细小之物构成的,就像一个巨大的珊瑚礁是由无数个微生物构成的。语言伸出它同样细小的无数触须,以对于细小之物的触摸来小心翼翼地接近作为庞然大物的“世界”,这既是“惊奇感”产生的原因,也是“惊奇感”的结果。希姆博尔斯卡的诗中充满了各种细小之物,其中,一些是世界的基本物质元素,如空气、沙子、水滴、石头、云彩、一颗挂在窗外树叶间的小星星,一些是渺小的生物,如蚂蚁、燕子、乌龟、鱼、眼镜猴、猫、树叶、洋葱等(记录和探究这些事物的秘密时,她就像写《自然史》的普林尼),一些沉默地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日常事物,如气球、衣服、钥匙、数字∏、一幅中世纪小画、一件古代工艺品;还有一些现代生活的产物,它们一边许诺给我们自由,一边以一种似乎无害的方式窃取了我们的自由,比如一张照片,一张小广告,广告说明书,一则新闻简讯,一张你正在填写的履历表……卑微的沉默的事物,无意识的动作,构成了诗歌的基本元素。

    《与石头交谈》这首诗最集中地体现了诗人与沉默的事物的关系:叙述者敲响石头的大门,要求进去“观看你的四周,把你像空气样吸进我的肚子里”,因为“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剩下的时间已不多,我的死会使你深受感动”,再说,“不让人参观,再漂亮也没用”,“我可以空着手进去,也不带任何东西出来”,听上去理由已经很充分了,甚至有些天花乱坠。然而,石头用简短的言辞一次次拒绝了她,比如“我必须保持严肃的态度”,“这里没有门”。最后,石头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吐露了它的心事:“你没有参与的认识/任何别的认识都不能代替参与的认识/你就是有穿透宇宙的视线/也不能代替参与的认识。”石头建议,如果不相信,你就去找树叶、水珠,最后,“你可以去问问你自己的头发”。最终叙述者还是没能获准参观石头的内部,但在与石头的不断对话中,语言像大气一样渗入最坚硬的事物的肌理和缝隙中,悄悄打开了 “没门”的事物的门。

    诗人的工作就是让语言与事物之间建立一种纯净相遇(如同第一次看见)的关系,不以任何已被用旧的语言机制描述它。赋予事物以新意,也就是赋予我们与事物的关系以新意。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某个外在于事物本身的理由(比如不是为了意识形态,象征主义或其他美学的理由),而仅仅是为了重建我们与事物作为事物的关系,与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的差别的关系,与所有事物和我们的差别的关系。经由诗的语言,我们突然发现,存在可以是一种更紧张、更精确和更有趣的经验,而不是已使我们五官麻木的心不在焉的日常程序。

    一个人走出自身,去体验成为广阔世界之中的一件事物的感觉,这涉及与语言斗争,测量语言的尺寸,有时裁剪语言,有时折叠语言,因为现存的语言往往有时说得太多,有时又说得太少。希姆博尔斯卡这样观察一颗新发现的星星:

 

发现了一颗新星,

但这既不意味着天空会更加明亮,

也不是说它增加了过去的缺陷。

……

 

它是一颗没有产生后果的星。

它不影响气候,

不影响摩登和比赛的结果,

不影响政府官员的变更,

不影响收入和价值危机。

它在宣传鼓动中没有反映,

也没有引起重工业生产的重视,

它没有给开会的圆桌增加亮光,

它和人已经算定的寿命毫无关系。

――(《额外》)

 

    否定了它和现存世界的利益关系之后,她接着询问:“为什么要问:一个人在几颗星星的照耀下出生?/过了一会儿,又在几颗星星的照耀下死去?”(哲学的思维方式),诗人的方式是指出:“它在左边那棵相思树的一根树枝的中间”。这是一位对于世界的无限有着非凡兴趣的诗人,但无限从不直接进入她的诗中,或者说,当无限遇到它自己的边界,它才进入她的诗中,只有这个时候无限才开始存在。她的秘密是把每一物体或元素定格在其决定性的一面,这一面几乎总是我们认为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而她却能围绕它建构自己的语言。她是事物多样化的发现者和记录者,是20世纪的卢克莱修(古罗马诗人和哲学家,著有《物性论》,直译为“事物的本质”)。

布莱克的门徒致力于从一粒沙中看出世界,希姆博尔斯卡则不满足于此,她要做的试验更天真也更大胆:把沙子与“世界”放在一个天平上,并往轻的一头增加砝码,也就是以语言来对抗世界的重力法则。为了维持语言天平的平衡,诗人一方面将小的事物变大,一方面以一种缩微术,将大(巨大、强大)的事物在一瞬间变得细小,从而在不对称的世界之中插入一个“对称的小宇宙”。她这样谈论死神:

 

她从来不开玩笑,

她不懂得星星,不会造桥,

不懂得纺织,不熟悉采矿,不会种田,

不知道造船,不会烤点心。

 

她总是忙于杀戮,

但她干得一点也不灵巧,

缺乏系统的训练,

就像我们每个人刚学这一行时那样。

 

她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可是又遇到过多少次失败,

有多少此袭击没有命中目标

……

有时她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连空中的苍蝇都打不下来。

在和毛毛虫的赛跑中,

她不止一次被抛在后面。

――《毫不夸张地谈论死神》

 

20世纪是由各种世界性的灾难组成的,尤其是希姆博尔斯卡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她的许多诗歌都涉及难民营和四处弥散的恐惧,涉及死去或被迫沉默的人们,比如《死者的信》、《复活的人散步了》、《和死者们秘密交往》等),几乎等同于死神的全面胜利。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此谈论死神的声音是非常稀少的。这正好可以解释她在一次接受记者访谈时所说的,写作就是“一只凡人之手的报复”。她的诗歌让我们看到,这种“报复”,不是在世界的混乱之上增加语言的混乱,而是语言对于一个混乱和受损的世界的修复。

希姆博尔斯卡一边不可抗拒地被语言引向无限的各种象征,比如海洋,天空,山脉(《喜马拉雅山上一次没有实现的出征》),巨大的古生物(《恐龙骨架》),将地球上一切囊括其中的抽象之物(《大数字》),在无限之中活动而不感到眩晕,同时,她又是一切细小、孤独、沉默的,具有孤儿性质的东西的温柔朋友。检验一个诗人的写作是否“完全”,要看他(她)面对强大的事物与弱小的事物,是否具备同等的言说能力。“完全”不是理性平衡的结果,而是诗人力量的结果,它取决于诗人是否有力量在语言之中展开最广阔的探索活动。

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完全的诗歌”写作的可能性:世界已经变得貌似巨大而坚硬,它催生了大批细小而柔弱的牺牲品。面对这样一种不断分裂的世界,“完全的诗歌”力图通过诗歌的独特语调、身份替换、惊奇的目光、质疑的冲动来修复它,重建精神秩序。词语将巨大的、不可一世的东西缩小,发现“小”和“大”之间互相转化的秘密,也就是让恐惧和沉默统治的范围缩小,从而恢复在荒诞世界中生存和言说的可能。

 

                                      (2007年7月2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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