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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作家谈波短篇小说刊于《人民文学》:一定要给你个惊喜·及短评荟萃
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谈波,1964年生,居大连,上班族,业余时间写作,小说曾发表于《今天》《野草》等杂志。曾由回声书店独立出品短篇小说集——《大胆使用了绿色》。
这本书里有几个故事,绝对是这些年中国短篇小说里面最好的。谈波能用流畅而有张力的叙述,表达他敏感的心灵。大部分人认识谈波都将是通过这些文字,当某一天他就坐在旁边和你聊天时,你会突然发现原来他笔下每个人的天真劲儿,统统都来自他身上。还有什么比我们大连人的天真劲儿更宝贵的呢?
——治先生
《大胆使用了绿色》是谈波老师的短篇小说集,由回声书店独立出版。这本书我们策划了半年多,终于明天出厂热乎乎直接到音乐节现场首发!谈老师是我们的好老师,他的小说深受我们喜爱,他用我们最熟悉的语言让每个人都发现了某些深切认同的情感。真是特别荣幸可以独立出版与更多朋友分享~明天现场见!——回声书店
最近看过最有意思的小说集,有的每篇也就几千字。用片段拼接出的中国北方(大连)浮世绘。做了几个关于电影导演纹身大哥黑道小弟的梦,梦见变成了公交司机。店
我是保镖
刘光去瓦房店押大小,要我给他当保镖。
刘光说,“周六早晨出发,下午回来。”
刘光说,“放心,不会出岔子,我统统全包,你去,装点一下门面。”
刘光说,“可以,当然可以,出了事你可以先跑,无论对我还是对钱,你无须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
周六早晨,老板开着从礼仪公司租借来的套牌奔驰,接了保镖,上高速,进国道,东拐西转,到了一个村口。
老板停下车,跟保镖互换了位置。
按照刘光的指点,我把车开到了一座大院的铁门前。铁门被两位光头大汉向外推开。从他们前俯的角度看,铁门很重。车一进去,两位光头马上后仰着身子把大门拉回来。
院子呈长方形,整洁宽敞,挨排停着七台车。倒车的时候,我险些辗到一只晒太阳的花猫,为了躲避这只花猫,又差点儿蹭到一辆叉五的前杠。
分明是座农家大院,却有穿统一制服的男女服务生,跑前跑后,态度殷勤。刘光下车,拎着装有三十万的皮包,进了正屋,我跟在后面,被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拦下,“对不起,保镖请到厢房休息。”
我走向厢房,一进去,门立刻被从外边用铁链子锁上,就等着我一个似的。
厢房另开一门,通往相邻的院子,比刚才的院子窄一些。
院子中央,一棵老槐树吊着一只巨型沙袋,两位一米九零以上的大块头分站两边,随着沙袋的荡来荡去,你来我往,狠命击打。
正屋窗前,一张长桌子,摆着苹果,桔子,葡萄和一套茶具,五位神情严峻年轻人围坐四周。
一位女服务生在给桌子上的茶壶里添水。正屋吧台,站着一位男服务生。女服务生看到了我。
她指了指隔壁,“老板,您应该去那边。”
我说,“我是保镖。”
其实话没出口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你说你在家看看书,上上网,爬爬山,打打陀螺不好吗?
两头大熊停止打沙袋,各伸着一只巴掌,扶住摇晃的沙袋,另一只巴掌仍成拳头状,举在胸前。桌子上喝茶的五个小伙子,除了背对我坐的一位,都转过头来盯我。
我听见我在嗫嚅,但我一点没觉得丢人。
“呵,我不是,没事儿,我,随便看看。”我边说边朝桌子旁的一个空椅子走去。
空椅子旁边的一个小青年,慢慢把双脚抬了起来。他抬脚的速度配合着我走路的速度,我走到椅子跟着,他恰好把脚放到了椅子上面。
我进退两难。一位小伙子救了我,就是背对着我坐的那位,他把身边的椅子拖出来。
“叔,请坐。”
小伙子黑龙江口音,说话间挺着胸脯站了起来。
他跟我差不多高,比我瘦,也就是说,我的保护者又瘦又小。
但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谢谢。”我坐了下去。
停顿了几秒,两头大熊继续打沙袋,只是不用拳头改用手掌了,击打声,回音声,此起彼落。
过了一会儿,一对小伙儿从桌子旁站起来,墙角上放着两副拳套,他俩走过去,拾起来,到一旁空地上打开了拳击。
我给黑龙江小伙儿递烟。
小伙子说,“谢谢,叔,不客气,我不会。”
我把整盒烟,连同打火机,放到了桌子上,并用手指尖往中间推了推。
两位拳手勇猛有余,技巧不足,一冲,就扭到了一起,撕扯半天,分开,再冲,再扭到一起,倒是有用不完的蛮力。年轻真好。
黑龙江小伙子对此不屑一顾,他端着茶杯,眼神放空。
女服务生过来倒了一遍热茶。
两位拳手打累了,摘了拳套,大喘了阵气,回到桌子旁喝茶。
两头熊仍然在拍打沙袋。
像在搞彩排,又有一位小伙子离开桌子。他从腰间抽出两根双节棍,耍了起来,眼花缭乱的。我想了想刘光。
我俩二十年的朋友了,从打麻将认识的,后来我颈椎坏了,不能玩了,他则越赌越大,红五,斗鸡,球,什么都上,输光了家里的存款,老婆离了,分给他的两个服装柜台相继输掉,最终房子也输了,只能住在他的老妈家。我俩一两个月能见一次,喝杯酒,聊聊天。有些话他愿意跟我讲。他觉得我应该听得懂。局散了,从室内出来,八月里当头烈日,你却感觉天空灰暗无光,身子不停地打寒战。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折磨你的是你会想,重复地想,站着想,躺着想,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当时换一张牌,或者干脆根本不赌,那些钱不是输掉而是慢慢花掉,你的小日子该有多么惬意啊。你肯定曾有过短暂的胜利,也许还很辉煌,那样更惨,你会无比懊恼,为什么不在巅峰时刻全身而退呢?你会长时间地这样想,想多长时间,就有多长时间的沮丧,不停地想,停不下来。它侵蚀你的身体,摧毁你的意志。世界变窄了,变馊了,变灰暗了。你内疚,自责,愧对亲人,不见朋友,性欲全无,麻木不仁,再进一步,就是六亲不认,不择手段,死路一条,因为伴随无穷无尽的后悔,你还有另一个念头,翻本,可实际结果往往是,越想翻本越翻不成,只会越陷越深,甚至万劫不复。
至于说我们玩过,享受它的过程,输赢无所谓,那他一定是个“业余选手”,输的是闲钱,没伤筋动骨,没见过黑色的太阳。
小伙子耍双节棍的时候,我想了想刘光,我希望他这次赢。三十万本,有二十万高利贷,另外十万,谁知道怎么来的呢。刘光虽然爱赌,但不“讨人厌”。他的堕落不同于一般市侩混混儿的猥亵肮脏,坑蒙拐骗,相反有某种高贵的风度存在,他只是在默默地败家,默默地承受。对我而言,他还具有疗伤的作用,因为有他的数额在,我输的那些,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双节棍小伙子连续玩了两个花活儿,非常精彩,我正准备鼓掌,他失手了,棍头把自己脑袋打了个包。男服务生从屋里跑出来,去搀扶蹲在地上的武林高手。女服务生把丢在远处的凶器捡起来。我上前帮忙,一起让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休息。
把脚放到椅子上的那个小伙子上场了。他脱掉上衣,露出腰上别着的一圈飞刀。我看至少有十把。
他是个胖子,肥厚的肚皮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疤痕,像是被铁沙子子弹打过。他一甩手,一把刀子扎到了老槐树上。
打沙袋的两头熊同时向后跳开。
胖子抽出第二把刀,看看我,看看黑龙江小伙子。
我竖起大拇指,“牛,厉害。”
黑龙江小伙子说,“有啥用啊。”
胖子一扬手,刀子扎到了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几乎同时手上又摸出了刀子。
黑龙江小伙子挺着胸脯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如果不是气氛过于紧张,我肯定会乐了。那把枪太奇怪,由玻璃瓶玻璃管金属组成的,枪口上还有个盖子。
黑龙江小伙子把盖子扭下来,压低着枪口,指向了五米外蹲在地上的一只花猫。
普通的猫或玩耍,或趴在地上晒太阳,这只猫不是,它蹲在地上,像个二流子那样,抱着膀子蹲在地上看我们,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小伙子扣动板机,一股液体射了出去。
花猫飞起来,飞过院墙,落到邻居家院子里去了,可能飞得过于远了,很长时间后,我们才听到“扑通”一声,然后是“稀里哗啦”,好像它又继续逃窜,把一个瓶瓶罐罐之类的什么撞碎了。这边地上,它蹲过的位置,留下一小截尾巴,滋滋冒烟。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猫会抱膀子蹲着,第一次见到猫飞。
飞刀小伙子的胖脸开始抽搐,有人开始往屋里跑,奇怪的是,这种毛骨悚然的恐惧竟然迅速蔓延到了硫酸枪枪手身上,慌乱中,硫酸枪从他手中脱落,掉到了地上。
等我看清楚一头狮子从邻居家扒墙头,跳进我们院子,想跑也晚了。
正屋的门已经被逃进里面的人插上,厢房的门也被逃进里面的人插上,院子里还剩下两位打沙袋的大汉,我,还有已经被狮子扑倒在地的黑龙江小伙子。两个大汉把我推到了他们前面。
其实那是条藏獒。好狗护三邻,它给花猫报仇来了。
它一边撕咬黑龙江小伙子,一边瞄着较近的我。
我忽然想起来,我裤兜里揣着一条打陀螺的鞭子。那可是一条好鞭子,从鞭把到鞭梢全是用牛皮编成的,甩起来十分顺手。狗怕鞭子狼怕响。我掏出来一抡,正好,畜生扑了过来。
嗷地一声,它也飞过院墙,回家去了。我连打了五六个响,方收鞭入袋。
黑龙江小伙子伤的比想象中要轻,左前臂撕开两个血口子,脖子,手背被狗爪子轻微抓伤。大家围在他周围,安慰问候。一场灾祸,彼此的隔阂消失了。我让胖子去吧台找酒,“度数越高越好。”
胖子赶快转身,可两头熊的动作更快,一会儿,他俩四只手拿着一瓶二锅头跑回来。
双节棍找了块干净纱布,我用它蘸着白酒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我提醒小伙子,“一定要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越早越好。”
小伙子坚持等老板下台。
“必须的,我是保镖。”他说。
让人听了既佩服又心酸,看模样,黑龙江小伙子比我读高中的儿子大不了几岁。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匆匆跟小伙子告别。那边院子里,我的老板已经拎着皮包等得焦急了。我先看他的皮包,没有瘪,放心了。
我载着刘光驶出了村子。
“没输吧?”我说。
“不重要了。”
“输了?”
“不是那么回事。”
“你好像病了,反正你的脸色很不好。”
“上帝跟我说话了,”刘光说,“他老人家总共跟我说了三句话。”
我一个急刹车。
一辆丰田霸道别在我们前面,险一点造成追尾。
从霸道上下来四条大汉和一个半大孩子,孩子手上拿着根狗链子。
我和刘光下了车。
刘光说,“第一句,上帝说,‘不要赌了,你赢不了。’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赢到快四百万了。我不知道说话的就是上帝。”
四个大汉半包围了我俩,为首的一个大汉问那个半大孩子,“选哪个?你选。”
那半大孩子瞪着红肿的眼睛,看看我,看看刘光。
大汉催促他,“哪个,哪个?爹给你做主。”
半大孩子一指刘光,“这个。”
刘光对我说,“第二句,上帝说,‘跟着孩子走。’当时我输得只剩五万了,还要这些崽子干什么,就全部押了小。”
大汉对刘光说,“藏獒的鼻子被你们打坏,送医院治去了。看看吧,我儿子多伤心,说啥也不干,只好请你跟我回去,委曲一个晚上,明天爱干啥干啥,不会少你一根毫毛。就算你帮帮我了吧。”
我一个人回来了大连,先交车,再按事先留的电话还清了高利贷,剩下的钱,一分不少都打进了刘光的建行卡里,九万六千八百六十块整,算没输。我同刘光通了两次电话,两次他都一边学狗叫,一边肯定地告诉我没事儿。我想,如果明天他回不来,再报案不迟,挂掉电话就洗洗睡了。
坚持看这篇小说的朋友,应该还想知道上帝对刘光说的第三句话吧。
我去五四广场的停车场找到了刘光。看车员,他新找的工作,也是游手好闲了二十来年的第一份工作。这天他白班。不仅像普通的看车员那样东张西望,收费,指挥,他还戴着副线手套,说趴就趴到地上去。
他说,“看看底盘,有没有漏油,轮胎撒没撒气,新手太多了,特别是女司机,都不懂这些。自从我哄那孩子开心,学狗在地上爬,世界就变了,仰角非同凡响啊。我跟你说,狗是个天生的好保镖。一个好看车的,也是一个好保镖。喂,孩子,等一等!”
他跑到马路边上,拉住两个小学生的手,等着车流少了,才领着他们过了马路。
刘光回来,“你看,这才是‘跟着孩子走’,上帝对我说的三句话,我都在照着做。”
“你把最后五万押上了,然后呢?”
“五万押小,赢了,连续押小,都赢,很快,本就打了回来。这个时候,上帝又开口说话了。我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儿,可我已经毫不怀疑,那确是上帝。上帝说,‘去吧,去做一个保镖,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保镖,你懂的。’我就下了台。那天你说我病了,台上的两位挖沙子发财的老板也觉得我病了,安慰我回去好好休息,下周再战。上帝的吩咐,你们还没有听到。”
听我说说我们是如何拍片子的
通过苏雨,我有幸认识了陈导。七百五十毫升装的啤酒,陈导可以喝一打不挪地方,烟抽得也凶。每每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没落座就掏出烟,抽出一根,顺手把瘪瘪的烟盒捏成个小团轻轻放进烟灰缸。“谈了点事,耽搁大家时间了,我自罚三杯!”后来再猛抽苏雨的烟。
陈导十五岁立志拍片子,因为种种原因,这个理想至今没能实现。DV带子倒是拍了四五盘,谁也剪不出来。有天晚上在挪亚酒吧,苏雨出去到路边烟摊上买烟,陈导对我掏了心窝子。“其实,没事的时候,我们这样坐坐聊聊不也很好嘛!”
对此我深表同情和理解,因为本人发誓当作家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平心而论,拍片要比写诗写小说困难得多。“拍片是一项工程。”首先从来就没有一部好的剧本,然后又缺乏资金。优秀的男演员倒是容易找,比如苏雨,合适的女演员却太难求了。好在这些年来陈导一直在换,一直在找,没有放过任何一次可能的机会。“女演员是影片的眸子”,凑合不得。其实,我倒觉得,如果硬是要拍要剪的话也未必就不可行,只不过陈导一般总喜欢把开工的日期定在明天。除了女演员试戏安排到今天今晚,其他的事情统统明天。永远是明天。为了捱过今天至明天的这段时光,陈导就喝酒、上网、看碟。动情之处他还爱流眼泪。“我哭了,我像个娃娃似地哭了。”
有一次,苏雨曾经甚表不解地问我,“《可可西里》那么假,有什么可哭的啊?”
大上个月,陈导三十五岁生日过完不久,他的眼睛在看法斯宾德的时候突然瞎了。原本只是神经性暂时失明。但是陈导想到自己这么大的一个导演一辈子竟然一部片子没有拍成,不免悲从中来,涕流磅礴,从而害得他的眼睛彻底地无可教药地器质性地瞎了。我把陈导的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朋友纠正我,说此人根本就不能算作导演,现在和将来都不能算。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眼睛瞎了未必就拍不出电影来,这也是后来我去医院探望陈导的时候我们所达成的共识。那时候陈导已经冷静下来了。为了让关心他的朋友不感到过分伤感,他一上来就问了我一些戛纳颁奖的情况,“怎么样啊,小帅紧张不紧张?圆圆穿啥颜色的裙子?”温柔本色,依旧不改。
我们决定片子等陈导出了院就开拍。我写剧本,苏雨饰演成年男主人公,女主人公由我和苏雨预审,陈导拍板(起初他曾提议起用盲校的女盲生,苏雨强烈反对,我宁可修改剧本把盲女主人公写复明了)。“这将是中国的第一部由盲人执导的片子!”已经稳拿到手了一个第一的陈导并不满足,他拉起我的手(其实他想拉的是苏雨的手),“王宏伟脱了,仅仅是个侧面。你来个正面。我给定格五秒。然后被一只女性的手抚摸。这才惊世骇俗呢。”由于苏雨和我对诸如机位了调度了一窍不通,陈导最终妥协表示愿意聘用一位助理导演,无片酬,包食宿,欢迎热爱做片子又没有做过片子的的朋友积极参与,特别是影视院校的在校大学生。剧组八月开机,暑假结束前封镜,有愿意者在此跟贴即可(谁说小说里没有绝对的真实,这条信息就是绝对真实的绝对真实)。另外,如果南京的张浩民张导张老师能够屈尊俯驾光临指导,本人将感激涕零。限于剧组的经济条件,接待水准比照助理导演待遇,并报销单程车费。
影像会围绕着一座老旧的电影院展开。这种老电影院,甘井子测绘大队院里有一座,已经废弃多年了(其实石灰石矿的那座最合适,可惜今年春天修路时给拆掉了)。我本人就是在这个部队院长大的,找人联系不难。影院的座椅是那种光滑的带弧度的九合板。黑暗中,四只小手把座位一个一个放下来,两条腿跑向另一头,站下,转身(注意,到此一直是静音的),然后突然往回跑,边跑边把座椅一个个折上去,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响声在空旷的影院里回荡,过了一会儿,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女孩的银铃般的笑声。她是个盲童,部队首长的女儿,平常放电影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郁闷。——警卫排的战士用腰带驱赶大院外面涌来的孩子们。没有票的男孩摸索着在影院的外墙壁徘徊。战士们的赛歌声,“二排的战士来一个,要不要啊?”“要!”要不要的问题问到报话连的女兵,同样是响亮的齐声回答,“要!”电影开演之前的三遍铃声。传送拷贝的摩托车。与盲女孩巧遇相识以后,小男孩跟盲女孩达成协议,她送电影票让他看电影,第二天,他领她来电影院,把电影讲给他听——“女孩必须特别漂亮”,这一点决不能动摇。陈导的标准是《单车》的高圆圆,我希望她长得像学生时代的徐静蕾,苏雨则津津乐道儿童时期的玛丽莲·梦露。苏老师补充说,一定要儿童时期的,因为玛丽莲老师是非常早熟的。
应“回声书店”之邀,去了趟大连。书店活动无须赘言,反正都那么回事。要说的是谈波。
大概十年前,网络刚普及。因是新生事物,那会儿人们对网络的热情高于眼下,尤其是BBS相当热闹。而文学和诗歌论坛尤为火爆。这是可以理解的,长期以来,为数众多的文学爱好者一方面苦于屈居一隅缺乏交流,另一方面埋头写作却无处发表。关键是,许多人在艺术审美上并不信任体制文学那一套,也不屑于那种交流和发表。网络的出现可谓一次“文学解放运动”。人们可以在不计其数的BBS中选择适合自己的地方玩,然后结识臭味相投的家伙。比如我就在橡皮和他们文学网认识了谈波。那年头各种“版聚”也颇流行,人们希望见到每天在BBS上互相“顶”、“沙发”或“扔板砖”的网友,相见恨晚或不欢而散都是应有之义。异性之间由网恋一夜情而至婚姻或天亮就分手也时有发生。他们文学网就曾连续两年在南京的半坡村酒吧搞过此类版聚。不过,觥筹交错之际,远在大连的谈波我们是无缘见到的。
无论是发言还是作品,在我印象里谈波都是一个民间高人的形象。源于广泛阅读和艰深思考的见识让我钦佩,结结实实而又别具一格的作品让我折服。此外,谈波与其他网友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他不仅不参加任何网友聚会,即便在论坛上,他也从不和任何人称兄道弟。他的所有言行都表明一点,摒弃写作上的人情世故,只遵从自己在文学上的判断力。值得庆幸的是,谈波的判断力总是那么精准。
可能正是这样,对于刚刚起步写小说的我来说,谈波的肯定让我备受激励。转眼十年下来,BBS时代也早已过去。最近这些年,我没有在网络上遇见过谈波。但始终记在心里,告诫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拜望一下。老实说,如果谈波不在大连,我未必会应邀参加书店的活动。
真好。谈波与我想象的一致:质朴而又智慧,热情不乏冷静。我在作家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恶习都不存在于他的身上。比如文艺范儿,比如夸夸其谈,比如一口出于交际而练习多年的普通话……他很正常,很普通,老婆孩子,工作数十年如一日,夏天到了偶尔会到海里游泳。此外就是孤独的阅读和写作,不求发表,不求出版,毫无怨念。文学于他,完全是一种生活必需品,等同于呼吸空气,但也到此为止,而绝非获取名利的器具。这几乎是一种修行。他写得那么好(这一点鲜有人知)是有道理的。
基于谈波,我要盛赞大连。大连是个好地方。城市干净整洁,是我在中国其他地方所未见过的。以前只见过青岛和上海那边的海,一度质疑“碧海蓝天”是否属于文学描述?在大连看海,始信真有这么回事。大连姑娘也漂亮,高挑、热情、坦率,祝愿她们都能嫁个好人家。
私奔
金家街有一个不设站牌的长途小站,从市内开出来的长途客车,在这里稍做停留,便进入国道,一路往北。
1982年10月20日早晨7点左右,当日的首班车停了过来。
汽车开门的声响,传进了站旁刘颍的家。应该说是刘颍妈妈的家了,因为刘颍去年已经出嫁。母女俩正在吃早饭。女儿放下碗筷,跑去了窗前。
她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客车缓缓绕过街角上的书店,远去了。
她喜欢玻璃的冰凉,喜欢吱吱呀呀的车门声。这两个喜好,刘颍做姑娘的时候就有。愉悦的时候如此,郁闷的时候亦如此,或者说,把额头贴在坚硬的玻璃上,听着钻心刺耳的关门声,她往往即愉悦又郁闷,说不上来因为什么。
“怪物,你是个怪物,”妈妈坐在饭桌旁说。
“吴国庆不比你强一百倍?个儿,样儿,能耐,还不知足!告诉你啊,”妈妈越说越气,“妈向理不向人,没有你这样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专找别扭不舒心。”
女儿去了厨房,扭开水龙头。
妈妈说,“小俩口没有隔夜的仇,就不该留你,越留越生。”
“快家去!”妈妈显点儿撞到厨房的墙上。
洁白的墙壁是四女婿吴国庆上周才刷的。他找了几个朋友帮忙,中午饭都不吃。粉子和刷子也都是从单位整来,一分钱没花。
妈妈语气放软,“那你说说,到底为了什么?”
“什么什么?”女儿总算开了口。
“你和吴国庆呗。”
“我和吴国庆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们吵什么架?”
刘颍穿上外衣,“谁说我们吵架了。”
他们确实没有吵架,刘颍不会跟吴国庆吵架,她只会把不满隐藏起来,而多数时候,她其实不知道有什么不满,即使发生了明显不满,也不是说出来就能够解决的。昨天下班回家,她发现最新一期小说月报的封皮撕掉了,被吴国庆用去包了扑克牌。
吴国庆却咧嘴一嘿嘿,“不耽误看。”
刘颍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
“我去妈家住一宿,”她说。
吴国庆搓搓手,“正好跟李世民他们打两锅扑克,那几个臭手,不服我。来,别浪费时间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做了晚上要做的事。
小说月报的封皮,是女作家丁铃的木刻像,一副饱经沧桑的笑脸,刘颍喜欢,并因她而向往北大荒。说实在的,长这么大小,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连。
厨房里的妈妈仍在嘟囔。
刘颍走到大门口,想说句什么,舌尖倏地疼了一下,就没有张口,直接下楼去了。
2005年10月20日下午,吴国庆来看望他的前丈母娘。每年这个日子他都会来一趟,已经成了一个仪式。如果说这么些年,他仍然没有从妻子出走的震惊和沮丧中走出来,那不是事实,他早已另组家庭,而且事业有成。尤其近些年,他来跟老太太聊聊天,唠些家长里短,有意无意说到刘颍,也不会再有特别的反应。有时候老太太唠叨几句,吴国庆反会开导劝说。
“她有她的选择,”吴国庆已经是吴总了,讲话水平进步很大。
“选择一老农民?还是大兴安岭的,多冷啊,脑子不是进水了吗?”
“小颍浪漫。”
“浪漫能当饭吃?”
“别人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看不一定,她该跑还是要跑,谁知道呢,这里头肯定有咱理解不了的东西。”
刘颍也曾多次探家,只是吴国庆没有碰到过。这天他手拎礼品,迎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后面跟着她的姥姥。她们从楼梯口走出来。吴国庆顿感撕心裂肺。他似乎拦截住了正要离他而去的前妻。
吴国庆定了定心神,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说,“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她差不多就你这么大。”
“那一定是在我爸认识我妈妈之前了。”
吴国庆说,“自从你妈妈认识了你爸,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女孩望着窗外,“大连真漂亮。”
“你妈妈,她,怎么舍得离开的?”
“一见钟情呗,除了一见钟情,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奔驰车一个急转弯。
女孩呜了一下。
“电视剧似的,我妈妈到书店去买一本杂志。”
“买杂志?”
“小说月报,有问题吗?”
“没事。”
“妈妈原本有一本的来,封皮坏了,而她又好像特别喜好那封皮,非要再买一本不可。”
女孩说,“巧就巧在这里,书店只剩一本了,刚刚被一位复员兵买去。那位复员兵,还站在旁边没走呢。他在等车,准备去沈阳看望一下战友,然后回黑龙江老家。听懂了吧,那位复员兵就是我爸。”
“他们原先不认识?”
“一分钱都不认识,别看我爸在大连当了四年兵,人海茫茫,没有缘分等于零。他俩聊了一会儿,车开来,我爸要上车走了。他把杂志送给了我妈妈。我妈妈跟他挥手告别,我那多愁善感的妈妈姑娘呀,当她突然想到,今后将永远再也见不到这位要‘回大行安岭猎黑瞎子’的小伙子了,顿时泪流满面。她为这个认识还不到十分钟的陌生小伙子泪流满面你懂吗?我爸也奇,他站在车门踏板上,伸出手,‘来吧!’”
“你妈妈就跟他去了?”
“可不跟着去了。”
原来刘颍就是这么轻易地把他抛弃了,而且似乎提都没有再提到过他。
“大连,再见,再,见,”女孩戏剧性地对着窗外挥手,可能在模拟想象中妈妈。
吴国庆说,“反正我也没事,干脆直接送你到沈阳。”本来只要他送她到火车站的。
“太好了,那,用不用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啊。”
不等对方寻思,女孩嘻嘻而笑,“别让她起疑心呀,还以为你跟我私奔了呢。”
“哈哈,”吴国庆调整了一下身姿。
女孩却只顾往下说,“对呀,私奔就私奔,那又如何呢。”
吴国庆边笑边摇头,忽然,一阵裹着极端快感的战栗袭上身来,他开始能够理解刘颍了。
欺负库克
大厨往408床上一躺,便立刻察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其实我们笑得很轻,不过是绷紧的神经放松了片刻而已。
我陪护我爹,普兰店老太太陪护她老公,雇来的乔姐,陪护眼睛肿成了一条线的老狱警,老狱警已是就这几天的事了。我们三位陪护笑了。三位对自己的病情仍然半知半不信的肺癌晚期患者,却一点都没有笑。
大厨扭动了扭动身体,眼望天棚,刚抬走是吧,医院嘛,哪张床不死几个人。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昨天半夜,408床的老吴头走了。他霍地坐起身来,然后缓缓倒下,等我们把大夫喊来,瞳孔已经放大了。老吴头也是个厨师,国营饭店厨师,近几天,他说得最多的两句话是,憋死我了,憋死我了!老天爷啊,我没干什么坏事,怎么让我遭这么大的罪?
408床的新病号没有像老吴头那么憋,他只是咳嗽,一咳一串儿,停不住,恨得他捶胸顿足,用手捏着喉咙往外拽,左右扭转,但都没有用,挂了一下午吊瓶,仍然咳。唉呀,我真在乎了!
现在知道了?在家里怎么说都不听,
大厨老婆吼他,又转向普兰店老太太,一天到晚喝,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喝,不让喝,偷着喝,你们看他的手。
大厨就把手伸出来,果然抖个不停。
大厨望着我,不是装的,来两口就好了。不用多,就两口,神了。
大厨老婆说,还喝?我明早从家带两瓶二锅头,让护士直接给你输进去。
大厨皱着眉,大胖老娘们儿,净瞎整,这跟酒有什么关系?嗓子,长了个东西还是怎么的,哎呀,烦死了。
别忘了!明早上空腹抽血,不能吃东西。
大厨老婆要回去了,大厨拉她的手,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她甩开,家里还有外甥狗呢。她朝向普兰店老太太,平常怎么说也没有用,就知道喝喝喝。可不是么,酒鬼。闺女和女婿都不搭理他。住院了,好,老实多了,咽不下东西了。她拍拍老公的脸,听话,明早儿什么也别吃,验血,能记住吧?海参晚上吃。她对着乔姐,喝得二虎虎的,什么事都记不住。她又转向我,小胆儿,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怕死。
大厨嘟囔,我怕死?哼,四把艾姆幺六(M16)对着胸膛,我照做照吃照喝。
大厨老婆走后,普兰店老太太说,老婆对你不错啊,你这个人有福。看长得吧,福态态。
乔姐说,每天一只海参,高干待遇啊。
大厨沙哑着嗓子道,老婆对咱,那绝对没得挑,三十多年,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一天一只。我跑外的时候,给带上一大包,只多不少。怎么喝上瘾的,海上漂着,没有什么事儿,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就在房间里整点。休息时间,谁也管不着。从十八岁开始喝,今年六十一,多少年了,戒得了吗?
退休了?你长得年轻!
海参顶的,嘿嘿。我从客运公司退的,客运公司归上海管,待遇不一样,退三千多块,还行呵!长一级工资,大连这边一百来块,人那边三四百。够花就得了。好吧,不讲这些婆婆妈妈,讲真事?我的事?亲身经历的?我想一想,反正也是咳,这倒霉嗓子。
我爹已经睡着了。我和大厨来到走廊。我们倚着窗台站着。
我说,四把艾姆幺六怎么回事?
一把,一把艾姆幺六。我低调,你不问我才不会讲,老弟我跟你说,人啊,这一生至少得干一件牛逼的事,要不空手走一遭,白活了。
那次我们往罗马尼亚运木材,到波斯湾,军舰把船拦了。美国佬怀疑咱们往伊朗运军火。美国佬不跟你讲理,开着小艇登上了我们的船。开门!开门!够!够!把我们全船上下二十八个人赶到会议室里。然后一顿搜。
军火?一根火柴棍都没有。美国大兵并不算完,照航海日志,审船长,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三点。人家军舰送过来汉堡和可乐,美国大兵吃喝,我们只能干坐着。老弟你知道,我一点儿一点儿地开始受不了了。船长大副是饼子,不代表都是饼子,咱得拿出点志气,我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大厨做一手端碗一手往嘴里快速扒饭状,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欺负库克,欺负库克,恩,恩?美国大兵瞪着我,我瞪着他,怎么了,我就瞪着他。
大厨瞪着我。
美国大兵去请示他的上司,上司同意。这回该哥们儿露一手了!你们吃汉堡香肠,中国人吃海参大虾!我到厨房,先吹了一瓶青啤,把气定了下来。海参找出来,数了数,二十九只,这是老婆给我从家里带的,一天一只,就剩这么多,全做了。
米饭蒸上后,我先烤大虾。路子都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样,呵呵,不知道什么道理。我把最后一滴汁磕进盘子里,那个一直跟着我,端着艾姆幺六,长得像憨豆的一个大傻个子美国兵,在我的身后直咂巴嘴。
重新把锅和勺子刷巴干净,做红烧海参。我一刀下去,海参分成两片,中间却还连着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够你练三年的。这是刀功。点上火,油,一点点儿盐,一般厨子不放盐,我一定要捻一点点儿,不管做什么,我都要放盐,做拔丝地瓜,我都要捻一点点儿,然后酱油、糖,罩过了的海参,好,下锅,煸!煸!煸!扁了,味道也进去了,不啰嗦,出盘。
二十八份儿,大虾,海参,米饭,加一小碗黄瓜鸡蛋汤。我做主,一人再开一瓶啤酒。全体美国大兵全直眼了,馋得猛擦口水。他们的头儿一看这情形,没等我们吃到一半,就一声令下,撤退了。船员涌上来拍我的肩膀,捣我的胸膛,船长掏双手跟我握手,宣布加我奖金一百五十刀。怎么样,老弟,眼镜戴着,你有类似于我这么辉煌的经历吗?
没有。
这时,里边乔姐扬手喊我,我爹醒了。
我赶快进屋,给我爹接了泡尿。
大厨跟在我身边,他看着我爹,我爹躺在床上回看他,似乎要接着刚才的问话回答点什么,可转眼就又迷糊了过去。
我问,还剩一只海参呢?
大厨说,你是会听故事的,我再回到厨房,锅里一干二净。我后来仔细回想了回想,可以确定,我曾听到过我身后的憨豆,嘘溜了一声。这可以理解,我做的红烧海参么,到嘴里就活,没等他嚼,就直接滑下去了。咳咳。
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王彩桦做了五年陪护了,脏不算,关键是累,没白没黑的,身累,心更累,病号和家属各有各的不好伺候,而且无论怎样辛苦,到了最后,病人仍然会变成死人。有的陪护兼给死人穿衣服,王彩桦不挣这份钱,那样会不由自主地盼着病危者早点儿结束,想想都后怕啊。
王彩桦陪护的第一个患者是自己男人。做架子工的内蒙古汉子,从二十米高处摔下,王彩桦便从老家赶了过来。走廊加床旁,她陪着丈夫过完五十五年人生的最后半个月。邻床的家属见她心细手勤,试着请她,她铁了心要回老家的,最后时刻迸发了回头看一眼的冲动,也考虑这里挣钱相对多些,就留住一直做了下来。王彩桦天性温良,适合跟乖戾的病人以及急躁的家属周旋,有的病人换了多少个陪护,到她气才顺了。她不笑不开口。对病房这个沉闷的黑匣子来说,天真善意的笑容等于照进来道道阳光,明亮得很,温暖得很,稀罕得很。一位卧床多年的老太太,临终前拉着王彩桦的手,当亲生孩子一样挂念。
不忙的时候,王彩桦坐在凳子上打盹,从容认命。确实,她从未深思过,究竟怎么回事,让她从赤峰来到了大连,那个根本的东西是什么,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般,也就是说,她没有思索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都包含哪些深奥的内容,甚至没有用成功或者失败来衡量过自己的大半生,她只是走一步想一步,最近她常想的是,料理完老郑头,就离开医院回老家。
叫我哥。病床上的老郑头闭着眼睛说。
白天老郑头一言不发,夜晚关灯了,他开始活跃。老郑头伸手寻找凳子上坐着的王彩桦。
他拉住她的手。
上来吧!
王彩桦把老郑头的手塞回到被子里。
老实点吧,再闹一宿?
给我装啊,等我病好了的。
哎哟妈呀,求求你,快点儿好了吧。
等出院了,你到我诊所上班。任命你当护士长。那两个,我统统辞退。
老郑头有个卖祖传药方的诊所,他任所长兼所里唯一的大夫,两位六十岁的女护士,各兼会计和出纳。俩浓妆艳抹的女护士曾先后来医院探视过,都这样了,一个还不忘告另一个的状,另一个来了,也是这样。可能见郑所长没啥指望了,一趟之后,两人均再没见踪影。
对不起,坚决辞退,老郑头说,聘你,五险一金,有吸引力吧。再招一个年轻漂亮的,给你当助手。他想笑,却变成了咳嗽,管你愿意不愿意,就是要让你们为我争风吃醋。终于笑了出来。
熊样吧!还五险一金呢,先把我上个礼拜的护理费结了。咱也当不了护士,咱不会。
我的护士还不好当吗?既不打针,也不量血压,取个药是最高难动作了。
取错了怎么办?
那也吃不死人。就一副药,都提前包好了。
你什么诊所啊,更不敢去了。
没这里黑!这里是吃干咂净不吐骨头啊。大令,给我倒点水,冰的,我给你讲一讲祖国医学的神奇和奥妙。
那你赶快奥妙自己一次行不?
王彩桦端回水,看到老郑头睡过去了。
邻床的陪护刘姐说,白天昏睡,晚上来精神。
王彩桦说,晚上他害怕啊,不敢睡。
刘姐说,没几天熬的了,说完就完。
王彩桦说,谁知道呢。老天保佑吧。
刘姐说,都这时候了,家里也不来个人。也不知老头儿操蛋,还是他家里人操蛋。离了好几次婚,应该是他操蛋。
老郑头醒了。
什么?
王彩桦挤挤眼,耳朵可灵了!说你好话呢。
哼,狗叫猫叫我还是听得出来的。他又去拉王彩桦,唉,上来,上来吧。
王彩桦打他的手,欠揍是不?
刘姐嘻笑。
老郑头说,你等着,早晚会给你一个惊喜。
王彩桦说,还惊讶来。
老郑头说,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王彩桦说,你能给我个石榴就谢天谢地了。
她的家乡人常说这句话。王彩桦的丈夫当年追求她的时候,许诺将来给她养辆车,镇上算命先生也是这样算的,王彩桦的妈妈在场,算命先生说她这女婿啊,将来能养辆车。王彩桦不信这个,她笑着说,你能给我个石榴就谢天谢地了。 小伙子真给他买来了一兜子石榴。
石榴有别于苹果啦,梨啦,西瓜了什么的,它可以一粒一粒,慢慢享用,打开了仍可以放好多天,单这一点,葡萄都没法比,大枣也不一样。
老郑头问,今天几号了?
二十。四月二十。
老郑头若有所思,躺了整整一个月了。片刻之后,他又似乎在强迫自己亢奋起来,上来吧,让我磨磨枪。
王彩桦说,老实睡觉!尿尿都得揪,还想三想四。
哼,能拨出浓来就是好家伙。一个个都跟我说,你也不怎么样啊,可都离不开我了。踹都踹不开。
还吹?都走了仨了,王彩桦像是对刘姐,又像自言自语,别看这个熊样子,离了三次了。第一个老婆,一块儿中医医院当大夫,他跟一个护士乱搞,离婚了。下放到玻璃厂当厂医,又跟一个女会计乱搞,第二个老婆跟他离了。第一个老婆生了个女儿,带走了,第二老婆生了女儿,也带走了。第三个老婆怎么离的咱不知道,没听他讲过,第三个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老郑头闭着眼睛,到你这里全成了乱搞。
刘姐说,有老婆了就是乱搞!
行,你们说了算,乱搞就乱搞。他去拉王彩桦。
王彩桦拨拉开。
老郑头睁开眼,老大明天能来?
老大指他的大女儿,两口子开了个不算小的酒店,老郑头内心依靠她,盼望她能想个办法,转个院什么的。但他从未对女儿提过。他只跟王彩桦说。王彩桦转述了,大女儿没有表态。
老郑头长叹口气,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啊?
王彩桦明白他这病去哪儿都白扔钱,但不能说,别瞎琢磨,不当回事儿就没有事儿。
我才不在乎咧,老郑头翻了翻眼睛,该死该活吊朝上。
护士进来查房,转了一圈,出去了。老郑头认出了这个小丫头,有一次抢救,就是她当班,当时老郑头喘着粗气,也没忘对她开玩笑,你看,阎王爷不收啊。
老郑头一直觉得这小丫头是好运气的象征,目送她出门而去,王彩桦跟着过去,把门轻轻关严。
她听到身后的老郑头道:
大事不妙,要瘪茄子了。
他的大女儿过来料理后事。该忙活的忙活完了,结护理费,不差钱的酒店老板娘,竟然掐头去尾,少给了一天半的工资。说真的,还从来没有这么结账的,给病人送终,能赏不能扣啊。
王彩桦却不露出丝毫惊讶,丁点儿没计较,一心默念老郑头一路走好。老板娘反倒有些目瞪口呆,显然,她算计刻薄惯了,一时难以适应,像王彩桦这么善良老实的人仍然存在于世,温良和气地站在她面前。
九月的赤峰已微有凉意。
老郑头遗嘱财产竟然有王彩桦一份,这是王彩桦完完全全没有料到的,好在数额不多,她才放下心接受。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啊,我怎么早忘得他一干二净了呢。她在心里喊。
从镇邮局取了钱出来,王彩桦到路边摊位买了一只石榴。
她算了笔账,获赠人民币共计两百三十元整,如果把他大女儿克扣的一天半工资抛去,一天一百五,一天半两百二十五,还剩五元,不多不少,正好一只石榴的价。
哪有这么巧的呀!
沉甸甸的石榴,简直就是老郑头亲自买了,送到了她手上一样。
谢天谢地啊。她难为情地说。
啥?卖石榴的妇女把五元钱揣进腰包,拉链不怎么好使,来回拉了三四下,停顿,再拉,才终于拉上。今年大丰收,啥都便宜,多大的巨峰,十块钱四斤,你再看这个,大连的红富士,带点干疤,不耽误吃,三斤,十块钱三斤,买点尝尝吧,大姐。
刚才几点了
老杨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摸了摸,这才想起,手机昨天晚上已经丢了。老杨的一个同事过生日,从饭店到歌房,再吃宵夜,搞不清到底丢在哪儿了。老杨打开电视,屏幕上没有时间显示。墙上的动物钟表一直没有更换电池,不然的话,那只小松鼠应该跳上跳下的。老杨起身小解,洗了把脸,去厨房找出来一瓶纯净水喝。
如果有根黄瓜该多好,老杨想,一个苹果也行。但这怎么可能。从厨房回来,老杨看到他的前妻张燕躺在沙发上。他打开灯。
她眯着眼。
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杨问,语调却是你怎么又来了。
张燕跟老杨有许多共同点,爱听歌爱看碟,爱玩爱闹爱交朋友,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带手表,都属虎等等。高中有女同学煞有介事地说他们,两口子太相像了不是好事情。大学的时候,他在天津,她在沈阳,她去天津的次数比他来沈阳还多。毕业两年,他俩结了婚,生了个丫头,今年上一年级。开始的时候张燕因为老杨不回家跟他吵。后来张燕回家晚了,老杨就跟她吵。老杨对夫妻关系的理解比较自私,丈夫可以出格妻子绝对不可以,只得离了。表面满不在乎,实际当老杨确定老婆在外偷情,人一下子就垮了,可以说彻底崩溃。孩子归他,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分离不开。张燕收拾衣物搬了出去。老杨不寒而栗,他这才看清自己,哪里是什么潇洒风流人物,一个不慎误入歧途,家庭生活的忠实信徒而已。他开始领各种女人回家过夜。张燕碰到过就不止两位,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踢球的又把你赶出来了?老杨说。
跟他早结束了。
噢。
有个在省队踢过足球的家伙让张燕神魂颠倒,老杨对此一直耿耿于怀,那是被哪个赶出来的?
他,做广告的。
做广告的赶你?
吵了一架,我自己走的。
他没拦?
拦不住。我就是想让他哭。
哭?谁哭?
让他哭一宿。
老杨已经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他说:
就因为你走了,他会哭?
爱信不信,张燕躺在沙发上,正好跟老杨面对面,他非常爱我。
几点了?老杨问。
不知道。
你看看。
我不带表,你又不是不知道。管它几点了,睡吧。
你看看手机。
不能开,一开他就打进电话。烦。
老杨把枕头立起来枕着,这样看着张燕更得劲一些。
真的假的?
打进来他就哭。我想让他哭,可我又不想听他哭。烦。
老杨坐了起来,我不信。
不相信有人会为我哭?
不信。
老杨下地,张燕坐起来。老杨坐在她旁边。她躺过的地方比被窝还热乎。
张燕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一堆短信跳出来。
让我看看。老杨凑上去。
张燕说,不出五分钟他准打过来。
看一条。
张燕把手机抱在胸前。这么多年过去了,张燕害羞的样子依旧像个少女。
看看他都说些什么?老杨说。
张燕先自己看了一个,忍不住笑了,藏在背后,不给看。
老杨黯然。
他从茶几上取了根烟,点上,站起来抽。抽到一半,张燕向他招手。
老杨赶快把烟掐掉,走过去把耳朵贴近。电话那头,那个爱的能力仍然很旺盛的幸福男子嗓子已经哑了:
呜,你在哪儿?呜,呜,快回来吧。没有你我不能活。呜呜。
十七年的小辣椒
三位大腹便便的男子,三位小姐,交叉坐在沙发上饮酒嬉戏。中间的一对儿忽然起身。
他们走到包间的另一头,隔着一个小茶几,面对面坐下。
你可以穿上衣服。
肥男边说边晃动屁股下面的座椅,似乎对它的安稳程度有些担心。
别摔着。女孩说。
她正在点烟,打了三下,才把火机打着。
穿上衣服吧。肥男又说。
女孩朝着他吐出一口烟,你朋友同意吗?
今天我买单,我老大。
懒得动,就这样吧。女孩收了收胸脯。
相对纤细的身躯,乳房可算丰满,用她的话说这是工作需要,必须要够一定的分量。她的胳膊肘支在茶几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夹着烟,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的厌倦模样。肥男说:
毒不能沾,沾上人就废了。
我只K粉摇头丸。
舒服?
你刚才不是吸了么。
我?我才不沾那些玩意儿来。嗤,全喷了。
啊呀贱哪。
说,什,么?
可惜了,呵。
那玩意儿真有那么大吸引力?
你尝了就知道。
肥男往两只杯子倒满啤酒,大模大样地端起来,欲发表感慨却不知如何措词。
女孩一仰脖干了。肥男泄了气似的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喝呀。女孩说。
肥男说,你爸也不管管你?
他自己还管不过来呢。下岗了,经常喝醉。
你常回你妈那儿?
打电话。互相打电话。有事打电话。
你怎么不跟你妈过呢?
先把酒喝了,想耍赖?
肥男端起酒杯,慢慢让啤酒流进嘴里。
父母离婚小孩子一般跟着妈妈过。
我不是不一般么。
离婚时你多大?
女孩把酒杯倒满。
我是跟着我妈的。小学四年级,我一直跟着我妈。小学我成绩可好了,门门一百分。后来完蛋,不学了。
门门一百分?总共就两门吧?
五门,语文数学英语美术音乐,门门一百。
你妈做什么的?
原先在商场卖货。现在跟别人瞎跑,不知道她忙些什么。那时她看好了一个男的。操他妈那男的真机巴有病,不穿裤衩在厅里看电视。我爸去了把他打了一顿,把他的头打破了。从那以后我就跟着我爸过了。
领你们进来的那个黄毛,是头儿?
领班。怎么?贼帅吧?操他妈去年我可迷他了。
他是你男朋友?
去年算。开始他有女朋友,我把他抢来了。我对他有多好他应该心中有数。我挣的钱全给了他。他拍扑克机。有一天我发现他背着我跟别人,我就疯了。真疯了。我又哭又叫,在大堂把衣服脱了。就这个样子,一丝不挂。
他呢?
他跑了。晚上回房间他把我暴打一顿。往死里踹。统统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只是工作关系。
你挣的钱不给他花了?
我傻?脑袋有病?精神不正常?我谁也不给。我爸我妈也不给。我给我姥,我姥不要。我给我姥买好吃的。我最亲我姥了。
干。
为垃圾箱。
恩?
我们生活的垃圾箱。
从电视看的,还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说完就完了,不记也不想。没有用。
肥男沉默,若有所思。
唉。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小声。
来感觉了。
肥男说。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那软不拉几的东西。
女孩走过来,俯身为他吹。
肥男回头望了一眼沙发那边的两对男女。他只是习惯性地随便望望,并不真的关心别人在搞些什么。一会儿,肥男开始喃喃自语:
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
胡说什么?
你。叫你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好听吧?
(刊载于《人民文学》201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