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岸2016年自选诗20首
*给你以苍耳
我要在秋天写它,这不深奥
在你不曾走过的田埂上
它被我们恶俗地呼叫——
耳珰草!常思菜!羊负来
虱麻头!粘粘葵!白痴头婆
白猪母络!刺儿颗
道人头!狗耳朵!油巴子
毒性大,死猪,死牛
贪吃的牲畜对它有研究
一年生草本,叶卵状三角形
子表密生细毛,像地虱子,有钩刺
我们打猪草的弯刀也怕它
它得意,长到一米高
在杂草里鹤立鸡群
它善于利用我们的勤快
巴在裤腿上,然后被情绪摘除扔掉
开辟新的作案现场
要是你想有一颗热爱大地的心
就给你以苍耳
从做草木的帮凶开始
*秋夜月儿明
秋夜,板着一张拧得出水的面孔
黑暗在干枯的草木下滚动
远处的河流,没了白天的脾气
偶尔有夜行的轮船,鸣响一两声汽笛
然后沉寂,不知开没开走
岸上的土丘,被月光浇了一头雾水
久久地,不肯散去
土丘上站着一个人,头发上,睫毛上
已经结满了一层薄霜
他眼里的天上月亮,像一滴饱满的泪水
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船上游移的灯火,不知所终
而河水,依就默默地在夜色里穿梭
在洒满月光的大地上
有时快,有时慢,偶尔激起的浪头
落在他的心上。一个
被月光灌醉的人,只有月亮才能喊醒
*替身
从车站出来,我看见
戴鸭舌帽的人拉低了帽檐
好像不来这一下,我和身边的人
就不可能注意他。事实上
除了我,身边无人瞥他一眼
很多人迅疾闪过我身边,去到入口
他们宁愿堵在那里
也不愿像我一样驻足费神
我不能在滚滚红尘中收起
被日光照斜的身影
因为我的脚步被前行的人流撵着
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
又没有哪一步,被迎面的风撂倒
那个戴帽的人
似乎愿意一直把巨大的假象
顶在头顶,让我不得不相信
他真的是靠传说中的某种手段活着
就像他精致得有些模糊的欲望
连一根稻草,也不可能
接住就要落下的霜花
在生活的窄道上,连喘气也够呛
我需要一个暗示,站在背阴处
以不屑的口吻宣告世人——
不合时宜的人只养得起替身
活在没有大胸怀的时代
一件小事足以让我掌控不住一生
*女儿的婚礼上
他牵着女儿,在追光和乐声里站定
这一刻,比一场恋爱漫长
这一刻,比地毯的红,有着更强烈的冲动
他在女儿的浅笑中短暂安静
女儿的婚纱,洁白如幸福奔涌
一条小河就这样流经身旁
浪花的欢悦,溅湿他胸口的插花
他知道彼岸那个受他托付的男人
已经看准女儿的手
而看得准,就对了
“今天,我实在太紧张了……”
他重复着这么一句,整个舞台
被来宾们的目光托起来,在河面上漂
只有他知道河水的温度
和自己的心血,怎样让女儿变成了新娘
*无所事事的时辰
没事的时候,我和强哥就趴在山坳上
看火车。我们最喜欢那一声长长的“呜”
然后就是屏住气看火车钻出隧道
像一头偷吃庄稼的豪猪。这个比喻似乎
又不对,因为火车很长
长得我们紧盯着的眼睛流出泪水
渐渐地,我发现只要看到火车从洞里出来
强哥的眼里就会流泪
然后,他就会背过身来
看高天上的鹰发呆,直到山阴
慢慢涂掉天上的鹰影
再后来,强哥的眼就会直定定盯着
车头呼啸而去的远方……这时
他已长出小胡须的嘴唇就会绷得很紧
像一个志得意满的人
有一天,他撇下我,爬上了火车
失联这些年,像晃了晃就落下的乌桕叶
*我从未停止向世界表明内心的黑暗
从山脚到山顶
我依次经过矢车菊、牛蒡草、红豆和荨麻
最近的一次,我惊飞了山鸡
在巴茅深处,还有许多小兽瞪着眼睛
距我数丈开外的那棵古松
树干上的纹路裂开了,有点深渊的感觉
像我心里的黑暗,深不见底
我担心什么时候,裂纹在我体内炸响
走走停停,患得患失
当我登上山顶的时候
天色已暗,山风吹起来
依次吹过矢车菊、牛蒡草、红豆和荨麻
山鸡此起彼伏地惊飞
小兽们的眼睛,游移不定
古松摇晃着高大的枝丫,我怕初升的弯月
也会被摇下来
摇下来!我就是黑暗的本源,无可争辩
*登黄鹤楼
我在一周之内两次到来
第一次雨大如瓢泼,我没有看清
黄鹤楼在云雾中的面容
她只顾为模糊的长江收集雨水
却忘了予我眷恋中的黄鹤
我赶在惊雷之前
与刻在石壁上的孟浩然擦肩而过
第二次雨过天晴
我在底层的石基上独坐
看对面的善男信女
排着长长的队伍,恶狠狠地撞钟
每一下都像撞着了我的心脏
我越来越看不清长江
即便再次登临最高处,也只是
被诗人包苞拍了几张大头照
长江在高楼的夹缝中回旋
像被包养的二奶,没有脾气
黄鹤啊!请你带我到天上
让我看一看,诗兄崔颢的江上烟波
*龙船水乡
我记得那是一条熟悉的土路
两旁地里的玉米,如情欲暴涨的牛犊
随时想要破栏而出——
那齐腰的玉米棒子我们叫包谷
熟得锋利,随时都会扎进路人的身体
几步开外,江水被秋雨抬高
泊船晃荡,等着装载一年的重量
山歌是不由自主的,铜锣
把江水赶到下游的宽阔,在那里
它们被箩筐或背篓搬上岸来
在吊脚楼上妩媚地挂着,成串地金黄
光阴静谧,日子是光洁的玉米粒
一川江水,流得慢,转了好多道弯
像一个饱满的土家妹子
幸福地,哭着把自己嫁了出去
*去秭归
——致毛子、陈恳
省去一分脚力,在通往屈祠的短途
台阶的刻痕每一道都很用心
祠里的屏风,挡得住滔滔江水,却挡不住
沉郁的时间
站得越高,琉璃的飞檐就会矮下去一截
在暮晚的夕光里
人工的大坝困长江、困日月、困离骚
毛子抽烟,我打呵欠,陈恳勉为虔诚
有人装神弄鬼,从乌鸦的嘴里
下载拜物教的甜点,然后念经
一声长,像是诵给屈原听
一声短,像是自己的上气接住了下气
只有牌坊上的字迹
经过修葺,才显出几分精神
是该到被一通汗水领回去的时候了
身外的长江,失却奔腾
就像我们的命,被一束稻草拦腰扎紧
平静不再美好,它浸泡着我们的羞耻之心
*在黑暗的照耀下
——给刘波、柳向阳、吕宏成
“写诗是自我的精神修为,诗人就像在
黑暗里钻洞!”——说这话时
茶水泊下的夜色
早已经穿肠而过,厕所上过好几回
无宰相肚腹,都争着喷吐时代的怨气
直到街市的嚣声沉寂
鸟儿们在树上做梦,死去活来
这世道弥散的矫情,在夜里绽放沧桑
“下笔就难,下笔就难啊,苇岸兄!”
你拍着我的肩膀,像拍着一截烧焦的木炭
我们在星辰下道别
顺风相送,一直送到次日的阳光下
在三峡这道招牌前,你我合成两块门板
逆光裁剪聚合的灿烂
眼睛在明晃晃的照射下,拼力大睁
黑暗最怕被黑眼洞见
我们顺着目光挖掘的管道艰难前行
有时在明媚的广场,有时在敞开的大道
有时在身体的正面,被一道阴影拽紧
*一枚树叶
当它打开,就是春天的全部
事实上,它已经完全打开了
从谷雨到立夏再到小满
春天,从南方赶到北方
走亲戚一样,提着一份儿新礼
在那些还在清明的伤感里哀戚的
亲人面前,完全打开
现在,满世界的阳光都在闪亮
树叶下,一只念经的八哥
好像走神了,假寐的眼睛
被树叶盖住了一半,还有一半
在窥视世界的动静
一枚树叶,载着春天的重量
打开自己,像打一个漫长的哈欠
*摇晃的中年
在路上,我靠近一棵树
如果它的根茎能伸进我的血液
我想我会发疯
事实是,它用向上生长的叶子
为我挡住了烈日
我心头一热
用目光抬高树上的天空和云朵
如果我愿意,它们会
突然降下来
成为雨,或者久违的彩虹
*夜空里最亮的星
凝望天幕很久
只有它,夜空里最亮的星
还在珍惜我的相守
是从我灵魂里出走的吧
就那么远远地
用距离表达着忠贞与爱
有一阵,我看到它忽然
抖动了一下
这种感觉,像一句诺言
砸在了心坎儿上
激荡起如风般轻微的疼痛
我爱吐芽的柳枝打着脸
也喜欢身旁池塘里的荡漾
感谢他们为我送来伟大的星辰
这么近,这么待见我
拒绝夜色将我
打碎
多少大地上的事物
此刻都在无限地接近完整
*蘸着秋霜写下开篇
错写了文章的开头
我饱尝青果的苦,为中年的雅事
种下一片枫林。我如此遥远
以致风霜的刀子
割开皮肉。除了痛的麻木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
蘸着秋霜写下开篇
时间翻过的火红,近在眼前
过去这枚钉子
在骨头上,秘密扎下梦的气孔
*大海从此不言
我从哪里来?我忘记了上游
我的鱼儿呢。谁只顾生产浪头
那好吧,沙滩上的盐粒
我允许它们跑起来。看,起风了
风筝在飞,海在我们的头顶
自足的蓝在转动
我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船降下了帆
大海,仿佛慈祥的外公
*在更高处歌唱
他从小路拐上来。一排木屋
留下了窗口。他开始敲门
屋内,桌椅们在响动
像一对刚刚离去的朋友说了
一堆滚烫的话
他把耳朵贴在壁板上,他相信耳朵可以
像爱情一样驯服不羁的人
因此,他的脚尖越踮越高
路惊叫着离他远去,没入迷雾里
这些年,他一直不曾离开
有东西在心中回旋
他懒得去想,唯有耳朵还很真实
为他赢得一座教堂
他眯眼浅笑,提高嗓门儿
山谷晨光,开始一天忘情的歌唱
*云水间
我把苍山上收集的苍茫带到了
洱海的一条船上。水上有
歌舞,掌声,和出没于杂草的水禽
有些我叫得出名,有些我只熟悉其鸣音
我储存在身体里的经验
已经不够用于识辨和确认卑微的近邻
一丝心慌袭过……渐渐地
我感到心空,目光茫然
山顶的滚滚浓云吞咽闪电
风吹过洱海,在我们头顶的天空盘旋
雨说来就来,万物低垂
我站起身,抄桨拍打暗黄的流水
野鸭惊飞,蹬直的脚带起鲜嫩的菱花
叫声释放香气,有人自言自语:
“芳香就是善,花是善的符号。”
然后是沉默。船缓缓地走
在穿越寂静的过程中,它若有所悟
*迟到的祈祷
我愿墓碑上刻下的言辞
在风雨中斑驳成这么陈旧的真实
是啊,什么能永久留下呢
那些虚假的华丽,去了黑暗的地方
我愿新闻后面隐藏的真相
发酵的往事,成了口径一统的野史
人们都有一个光明的过去
我有一个简单的未来
我愿政治的黄油手错失艺术的乌龙
可爱的人民,谈论着自由
像买菜一样放松
像做小生意一样有滋有味
我愿那些高大的大理石墓碑统统倒下
在阳光中腾起耀眼的烟尘
而草地上的碎石,和文字的残片
都因岁月的风化而无影无踪
我愿过绕过一场莫须有的罪恶
赶赴远方将一个普通的名字深深记住
*蓝月谷
我千里迢迢赶来
竟然是为了在你的手心哑口无言
你在我面前
大摇大摆取走我苦心经营的爱情
*肥皂剧
不想左右逢源
是怕诗歌跟着变坏
在阴影里待得太久
阴影就发呆,发慌,发怒,发愁
雾霾自然
不自然的,是水碧天蓝
万物都在争着打开阳光
拿手好戏
腌萝卜一样美味
终于领悟:没有雄心壮志的
除了南郭,还是南郭
肥皂剧败坏的胃口
得用一生一世补回来……
简介:芦苇岸,诗人,评论家。曾在多家文学刊物发表过作品;主要作品有长诗《空白带》和大型组诗《湖光》。出版有诗集《芦苇岸诗选》《坐在自己面前》等三部和诗歌评论集《多重语境的精神漫游》一部。获得过
“中国诗人奖”、
“尹珍诗歌奖”、“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奖”,入围过“骏马文学奖”等。作品注重诗思并置的活力与内在节奏的自然性;诗风孤绝、凌厉、尖利、盈动而阔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