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空的达利》（油画）戴都都
天读民居书院︱林柏松：死亡是一生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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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柏松长诗一首
迟疑的缓慢
我惊讶我的这颗心还能激动
——题记
1
死亡是一生的果实
有风无风
它都会
慢慢落下
2
经过虔诚的浮躁
无奈和落寞才
是我
真实的表情
3
我的身体里栖居着祖先的灵魂
我已经追随他们走过若干个世纪
而现在他们却在追随着我
我呢
竟然追随起那些消逝了的梦
4
一月
我站在窗口
看到了十二月的弯月
它照亮了去年那个故我
可它却无法抹去这个世界的罹难
5
过去看太阳
像挂在天上的大灯笼
现在看它
总觉得它是天空的一个大窟窿
6
不管人们怎样践踏那些洁白的雪
它仍然保持飞舞时的冷艳燃烧
而且从来不喊一声疼
7
秋高和暖
山水静穆
隐藏着的专横悄悄制造凋谢
使得野花没有一朵能够走过深秋
8
石坚硬
水柔软
在石与水的竞争中
水收拾一切
9
有时石头也柔软
也温暖
因为它的内心和骨髓里都装满了水
10
我们每天都是这样
盲从
琐碎 半信半疑
半依半就
生命便陷入了令人生厌的困顿之中
11
拄着拐杖在黑暗中行走
我腾不出手去寻觅食物
12
黑夜是宇宙的孩子
我们都是黑夜的孩子
13
每当月圆之时
它喂饱了我的欲望
欲望不是诗
它只是存在的空茫
14
死亡的剧目犹如一座城市的菜谱
令观者把冰冷而惊恐的表情
纷纷贴上玻璃的封面
15
拥挤的大都市
隐隐地透出一股死亡的气息
16
现在
人们经常议论或惊恐地震等现象
我有时就想：
如果时光打个喷嚏会怎样？
那么太阳再也不发光了吗？
17
我们拼命向城市里挤
结果很快就丢失了自己
接着我们就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自己
孤独
寂寞 无奈
彷徨
一切都是苦于没有葬心之地
18
我闲来无事时总爱想
我们每个人随时随地讲的话
会不会成为临终遗言？
19
清白
骗子一生的成本
20
骗子从不伤害觉悟比他高的人
他总是把顿悟留给被伤害的人
21
一个人千修行万修行
做到洁净最难
22
我的欢乐在风中
忧伤挂在了林间的梢头
23
鸟是神灵放出的花朵
它让每一株树木怀春
24
一旦你喊出了沉默的名字
沉默就被彻底毁灭了
25
我在往事面前
先是一个人笑
尔后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
26
我们常常说到最终
最终就是所有的情感都被忘记
所有的时光都用来怀念
27
岁月静静地流淌
当它被光踩疼时
它才会发出尖叫
这叫声总是惊醒珍惜它的人
28
怀念是逆时针转动的钟
每跨过一格
钟声就会在
历史的天空里回响
而往事被时间的风吹走时
记忆的骨头里就会隐隐作痛
29
往事
如一枚针埋在体内
无数个夜晚
我眼睁睁看着它的锋芒
覆着薄霜
刺向我的忧伤
但我无法说出疼痛的形状
30
我虽然默默无语
但我深知我的所到之处
都有无数散落的忧伤枝节
它们像雾虫一样
时时都在触碰着我
31
思念
在黑夜的体内膨胀着
而疼是一盏不灭的灯
它的光从思念者的肝区射出来
32
只有在天空最暗的时候
我们才能看得见天上的星星
33
漫漫冬夜
我抱着伤痕累累的双脚
想象着它在窗外雪地上徘徊
屋内
死寂像一把铁锤
在耳膜上敲打
那细微的声音
让整个夜晚感到疼痛
34
一首诗
当所有的支点都站不住时
句子在白纸上发出长短不一的感叹
35
我越读现代人写的诗
我的文字世界的四角越起毛边儿
36
语言
在虚伪的陈述中死去
紫色结晶的大海死在别处的湖里
储存于众人呕吐声中的世界
让现实中的人记起
天空灰得像炸裂的头疼
37
因为双下肢僵直
我的双手摸不到双脚的痛处
所有夜晚的黑暗全都置身事外
只有沉寂在放着光并大声喧哗
38
人在黑暗中
就如根在泥土中
39
我经常缩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
假装自己是个匆匆过客
40
我一次次地信仰
又一次次地被信仰欺骗
我一次次地绝望
又一次次地在绝望中获得新生
41
我站在原野上向远方眺望
近处的树像树
远处的树就像云和雾了
但我想，也许它更像往事……
42
秋天，庄稼背叛了田野
让无数根饥饿的骨头
湮没于镰刀的疯狂之中
43
云清了
天不清
风清了
水不清
光清了
心不清……
44
在山间
一阵秋风扑灭了夏日的火焰
我曾留恋的那条溪水不再滚烫
它那决绝之意让我无法挽留
45
有时一个梦比一生还漫长
如果黑暗和真实都不接纳你
那么你将用另一种速度衰老
46
天空飞在高处
大地落在低处
大地是我们的痛苦
我们最后化为一缕轻烟
爬向天空
47
一只猫头鹰一夜未眠
它的利爪般凶狠的双眼
死死盯住失眠的夜
以及夜里不眠的灵魂
48
我背负着原罪
深深地陷入苦痛
我只是在上帝打盹的瞬间
才偷得片刻的欢乐
49
命运就是一只老狗
伸着舌头
懒洋洋地蹲在门外
50
神
关掉了一扇门
但他并不急着指给我们一条路
意在让我们躲过一些奸诈和试探
以救我们脱离邪恶
51
我们年轻时经常高声起誓
从长夜未眠的屋顶摇着岁月的白发
到了年老时
眼看着时间老人
从一座墓穴里走出来
拼命地摇着我们的白发
52
叶子的离去
不是风的掠夺
而是树的放弃
53
我常常恨我自己
总觉得：
我忧郁的还不够
我伤心的还不够
我怜悯的还不够
我悲哀的还不够
我愤怒的还不够
我出手的还不够……
54
黄昏简约
花影澹泊
我把自己指认
然后寻着虚无而去
去处僻静
55
稠密的蝉声里
爬壁虎在疯长
但它并不能阻止花朵的呼吸
夜色降临
风停在叶脉上
星光浩荡
涌动金银花的馨香
这只是一个象征和向往
我害怕一种事物或一个世界
无须速度就悄悄死亡
56
唯有心灵的气候和想象的河岸
才是诗人的莱茵河
57
一堆卵石是大河的骨头
它们改变了河滩的容颜
58
有人嘲笑我来自一个小小村落时
我会告诉他
我来自苍茫的大地
仅此一个概念
竟使我
突然变得博大而深厚
59
我们只有饱满沉实了
根才有力量扎向泥土深处
否则
我们的根只能在
我们的鞋子里生长
60
秋阳高悬
万物披金
我在一枚果实里听到了喜悦的声音
它那么细微
那么清澈
类似于大地的寂静
61
没有比泥土更古老的文物
62
我要把故乡的泥土煮熟
带上它
做为我一生的口粮
63
不管人类居住在何处
人类一直在堕落
堕落在
那骨瘦或者虚肿的肉体里
因为人类超越不了身躯
而精神不过是躲得离躯体很远的
一种寂寞的渴望
64
入夜
黑色的海浪奔涌
只有小屋这独木之舟
摇我渡过漫无边际的黑暗
65
思想是自由的
我把它放在风中
66
每一个乞讨者
都是上帝派来试探我们良知的天使
67
凡是有自嘲能力的人
都是意志比较坚强的人
68
一个强壮的男子
坐在纸糊的屋顶上
给他的孩子
津津有味地
讲一只小鸟飞翔的故事
69
近些年来
上帝嚼着一口槟榔
正在思考和清点着人类的罪孽
70
一阵秋风过后
一片片叶子落下
天空轻了
大地重了
71
忽如一日
我踉跄地跌入黑暗
接着
仿佛是孤零零的地球
满身伤痕地——
喊了我一声！
72
我把自己藏在岁月深处
给世界一个最黑的影子
73
虽然春天来了
无论怎样坚持
都不能
合上冬天那象牙色的眼睛
74
面对现实的世界
前世的诸神笑而不语
75
我一个人的时候
树叶尽情弹奏
小鸟闪动嘴唇
像路过的一丝云
而人多时
我看见
低垂的浓荫
忽然像废墟那样显现
76
谁的爱像黑夜封闭的抽屉
谁就是可耻的
77
爱一朵鲜花
一株小草 一片月色吧
人类是一群善变的动物
我要尽早地离开它们
78
我们自从被爱情感染和伤害后
便躲在暗处互相吮吸彼此的伤口
当绝症遇上绝症时
我们只能相依为命
79
孩子还没有成长为指挥鲜艳的雪崩的年龄
但他们必须在一架钢琴上练习残忍
因为音乐已把人类变成了一门外语
80
音乐是心灵之谷流淌出来的一眼清泉
沐浴在音乐的甘泉里
我感到无限安详
温婉 静美……
81
诗人是自然之子
他只知有星空
不知有国度
82
诗人超越诗歌之时
他就成了佛
83
如果我不能站立行走
我就倒下腐烂
84
我是一柱香
被人插在人世的祭坛
85
冬天来了
世界被一片白茫茫覆盖
于是我想到还有好多
陌生的事物需要我们照料
86
我坐在生活的高处
欣赏水中鸟
天上鱼……
87
死是世界的幽灵新娘
88
我们都是时间的烈士和太阳的儿女
89
诗歌的空气就是意外
90
诗歌应该被理解为应该是的东西
而不是已经是的东西
91
我像一片叶子一样生活
我像一缕风一样写作
92
假如你看见我
在前世的悬崖上沉睡
千万别把我叫醒
93
对于聪明而智慧的人来说
死亡是一件深思熟虑的事情
94
诗歌是一张犁
它能翻耕时间
使时间深层的黑土面朝上
95
诗
是对灵魂和肉体的持久折磨
96
现实是残酷的
它常常令我们走投无路
我们必须学会面对末日重新开始的能力
在被世界抛弃中获救
97
神的临终安慰
很短很短
命运短似一本书的序言
98
毁灭是一门知识
我们从毁灭中学会了怎样活着
99
死亡是生命中的更高境界
犹如泥土中的水晶
100
地狱和处境是同义词
而我们就像一棵小草
颤颤地举着风中的处境
101
黑暗的极限就是地狱之根
102
我们的肉体
只是一只
被死亡上紧了发条的钟表
103
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
精神上却可以获得最彻底的自由
104
生活是一件被死亡意识
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105
当我们把手伸进现实更黑暗的深处
用语言超越已有的语言——
那便是诗
106
诗人是纸上的漂泊者和流浪汉
107
梦常常是人类自欺欺人的一种方式
直到我们醒来时才发现
自己又一次被嘲弄
108
我们的每一次呼吸
它的潜台词就是死亡
109
一群灵魂提着萤火虫
四处寻找着他们的家
110
坚强是化了妆的脆弱
111
真正伟大的风景
只向我们展示一次
然后
它就不再重复了
112
我迷恋黑暗的事物
因为黑暗无边无际
我看见一只鸟在它的影子中冲撞
而我一直试着在它的羽毛中翱翔
113
我每当挤进人群
装模作样就上瘾
114
青春逝去
永远是
心灵上一道忧郁的伤口
115
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翅膀是天上会飞翔的叶子
116
一个生命无论多么喧嚣忙碌
它的每时每刻都指向一个主题：死亡
117
深秋的落日像一个硕大的红气球
一群孩子趟起落叶向天边疯跑
今晚
他们不需要家
118
我们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要爱自己的爱
乐自己的乐
美自己的美
花残叶落后
我们就用枝条的那抹绿色
把心香扶稳
119
创造地狱的是魔鬼而不是上帝
上帝正坐在我们中间
修饰一块块伤残的骨头
120
我经常想着死亡
而死亡却从不想着我
121
当夜晚被灯红酒绿淹没时
整座城市也腐烂得无声无息
假如还能用几根骨骼敲打地面的话
那它的根早已烂醉如泥了
122
一座城池的忧伤
谁都不忍心再去伤害它
可偏偏有惊人的谎言
让人更加厌恶和沮丧
123
活了整整一辈子了才意识到
那些必须要去做的事还都尚未开始呢
我却已经疲惫不堪了
124
在辽阔的孤独里
我躺在太阳的被褥中
用诗歌做梦
125
推开死亡的窗子时
我在自己满脸的皱纹间
摸到了一生的波浪
126
一些事物被山和水隔离着
一阵风却让它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127
很多人还未出生
他们的爱情就已经衰老
一些始终痛着的人
长久地活在月亮的癌症里
128
漫长的冬季适宜写诗
因为凛冽而苍凉的温度
造就了诗人的忧伤
129
平静地接受死亡是一种智慧
130
有一天神死了
留下的将是诗人
那么诗人死了
谁还活在这个世上？
林柏松（1947-2016），笔名梅翁，黑龙江海伦人。1968年入伍，因在边境执行潜伏、巡逻任务遭冻伤而致一等重残。曾任黑龙江省残疾人作协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协名誉主席。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200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诗集《拨响灵魂之羽》《闲聊波尔卡》，诗集《心的折痕》《长夜无眠》《去意彷徨》，散文集《自己的背影》（六部）。作品被选入多种选本。散文作品《太阳岛奇遇》获《人民文学》“太阳岛·红博杯”优秀文学作品奖，散文《独自行走》获《人民文学》爱与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