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林中,我的血管就会流淌出绿色的汁液/颜梅玖
颜梅玖
读茨维塔耶娃
她拿出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绳套。她看了一眼乌云下的叶拉布加镇
“我可以动用祖国给我的唯一权利”。她想
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
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
套在圆圈里的人
——给曼德尔施塔姆
他站过白军的圆圈,也蹲过
孟什维克的圆圈,后来又被罚进了
布尔什维克的圆圈里
这些圆圈噩梦般箍紧他短暂的一生。最后
胸怀宽广的奥塞梯人捋着大胡髭对他说:
“来,去海参崴。这是距列宁格勒最遥远的地方
我看看你的声音还会不会穿出这个圆圈”
这一次,沃罗涅日的运气不在
这个倔强而倒霉的犹太人
盯着拘留所的医院板棚
想起他的彼得堡,涅瓦河……
他闭上了眼睛——
固执地,把自己
留在了人生最后的一个圆圈里
乡村葬礼
那是一片葱茏的田野,刚下过雨
他和他的祖先将在此相认——
躺进晚年的房间
五月,万物繁盛
杨树叶子闪亮,哗啦啦作响
几只白蝴蝶摆动着它们的翅膀
在嫩绿的草径上起落
玉米苗已有半尺高
二十四个人,轮流抬棺
步履迟缓
新打的棺木散发出红木的幽香
唢呐声破空而来
追赶着细长的小路
鞭炮的纸屑不时地落在草垛
小路和孝袍上
村民缄默
偶尔轻轻叹息
现在,他安详地睡着了——
在世界的背面
那是他的烟酒
他的纸牌,还有
一副磨得铮亮的铁饼——
那些他生前的所爱之物
都一一摆放在棺头
主事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复杂的规矩
最后一刻,才将沉重的房门关闭
不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关联
新堆起的坟冢,洒满了谷粒
鸟雀将会在此愉快地啄食
坟头那片大葱
也会被牛羊细细咀嚼
现在,鲜花锦簇着新坟。几个小时后
它将沉入夜的湖泊
鸟鸣
龚纯喜欢采集田野里的鸟鸣
说清脆的口音,让人听了会得以抚慰
一次,他用微信软件翻译了鸟鸣
鸟类那神秘、活泼而急切的絮语居然是
“我爱你,我爱你……”
“鸟叫很有意思”另一个朋友说
“它们的肉身始终遵从自然的律令”
如此说来,我们破译了鸟的密码?
不过眼下它们是喜悦的.春天刚刚来临
它们翠绿的誓言,就荡漾在田野和山坡上
这如金属般的嗓音
明亮,纯粹,单一,潮湿
像恋爱中的男女那生命中短暂的
不可抵抗的盲目和欢欣
忽忆起那天在山野里
辛夷开出了白色和紫色的花
我穿着长长的亚麻裙子,追逐着那群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
好像年轻的波西米亚姑娘
草木缘
“喜悦开始了新的一天”
我一路回想着这句话
喜悦是突如其来的
我拿着一枝黄色的野花
坐在安德鲁?怀斯的画里
这是明朗的四月
树叶从我的头顶轻轻飘落
仿佛命运又带来一副
幸运的纸牌
蚱蜢愉快地从草丛中蹿了出来
在前方不停地蹦跳
好像为我引路。只要在林中
我的血管就会流淌出
绿色的汁液。周围那些
身体轻盈,有着甜美阴影的
蕨菜,三叶草,马兰头
默默地环抱着我。我知道
它们有着喜悦的内心
就像此时的你,和我
杨梅
“啪”地掉落下来
一个接一个
它们用低沉的声音应答闯祸的风
我站立了一会儿
散落树下的杨梅,越来越多
紫红色的,红色的,青色的
还有几天前的,已经烂掉
四月,这棵高大的杨梅树
开出了细小的紫红色的花
五月,慢慢结出青绿的果子
六月,它们长得很大
红的似乎很快可以入口
然而五年了,从来没有一颗果实
能留在树上。梅雨前
它们还未成熟,就随着风
一颗一颗掉落在地
连麻雀也没有享用过
自生自灭的事物
自然无涉悲喜
只是在宇宙里,地球上
一个偏僻的角落
为什么总是我在留意这棵树
这平静的冥冥之中
究竟蕴含了什么
而且,我感到我片刻的凝神静听
也被什么凝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