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诗歌(二十)
犁与船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造型,像一张犁,又像一艘船。
胡弦
一张犁无用于和平的墙,
——墙上,刻满死难者的名字,
他们知道它刀剑的前身。
一片甲板无用于遥远的远方,
——过重的悲伤在领来苦海,
而苦海上没有航线。
惊悚的花朵无用于春天,
——所有颤栗都表明,某种
可怕的东西,一直在时间手中传递。
臧棣:
《犁与船》在风格上兼揉了政治抒情诗和轻型诗之间的张力。诗的取材指涉重大的主题:对战争的反思,这种反思直接既针对了战争给人造成的苦难,也暗暗探究了人的命运在战争的荒谬性面前的无奈。这种无奈即诗人所称的“某种可怕的东西,一直在时间中传递”。某种程度上,这首诗的主题和素材,涉及的现实经验,我们都很熟悉。像“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这样的题材进入诗歌的主题时,往往也都会激起强烈的现实情绪。控制力差的诗人采取的方式,多半是顺势将这现实情绪和明确的立场表达宣泄一番,也就草草收工了。但胡弦的这首诗,虽然短小,却立意深邃。在主题上,诗人将通常意义上的历史反思推进到了内在的生命省悟。人在战争中的遭际,既是外在的,也是晦暗的。正是诗人呈现出的这种晦暗,从人的命运中内在的荒谬的角度,更深刻地揭示了人和战乱之间的复杂关联。如此,诗人的内省在这首诗中成就了一种存在的洞察。
江水
——南京大屠杀期间,大批军民被射杀和溺毙于江中。
胡弦
江水奔流,
它每时每刻都是新的。
又如此陈旧,像一本
可以装进套子里的书。
奔流。江水知道:
什么最容易被置换,被忘掉。
如今,读这波涛,
像读一本回忆录,
像读汹涌、绵延不绝的恨。
读着读着,你就会变成一个死者,就理解了,
在一个多灾难、孱弱的年代,
一条江是怎样陷入了孤独。
读着读着你就明白,
濒死者想要的
从来就不是一艘逃生船,而是
一个可以安居的国度。
陈先发:
我先不谈语言的技艺-----长期以来,我们习惯性地从修辞角度去判断一首诗,显然这没有错——但我今天想说一下“写作的资源”:某种我们在写作中需要将语言置于其中的一个容器、一种跟我们的命运纠缠至深的氛围。这种“资源”甚至是我们写作的神秘源头之一。有关我们种族、文化因袭、个人身世等有关的、具有史学气质的一切,都可以归纳到这种“资源”的范畴,胡弦这首诗显然是在处理这种资源中某种超越个人意义的东西。写这类诗,容易陷入庞大而容易失控的情绪,不妨视之为一种写作的犯险。一个族群的命运,从道义上要求这个族群的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契入。胡弦这么做了,我觉得做得不错,理应一赞。
夜晚遇一匹失散的马
马新朝
有马蹄声传来,像是从地球的另一边
传来,自远而近,
最后,在池塘边的幻影中
浮出时光的表面
马匹带着70年前的战报和文书,却又字迹模糊
它来自中原一场血腥的战斗
一身的汗水,血水,一身的闪电,嘶鸣
在平原的夜晚行走,你常常会遇到这种
失散的马匹,没有骑手,没有地址
它们选择那些没有灯火的乡村土路行走
不走高速公路,白天就会潜入黄土深处数公里
今夜,在静泊村,桔红色的灯光照着我的枕头
我与那匹失散的马相遇,对视良久
它的主人已经死去了70多年,它还在寻找
我哭着跌进了它枪声四起的目光
潘维:
布罗茨基有一首著名的写“黑马”的诗,用明喻和象征的技法显现它的目的:“欲寻一位骑手,在我们中间。”但马新潮这匹马,却不是一匹具体、真实的马,它是一场战役的隐喻,甚至是整个抗战的隐喻。“它的主人已经死去了70多年,它还在寻找”,为什么?这句话是这首作品的核心,显而易见,它寻找的是当年的一种精神,民族精神或英雄精神
的本质:奉献。可以说,这类诗写好很难,但马新潮用常规的普通话写得清晰、准确,并且具有一种宽阔的力量。
夜过首象山
蒋浩
手向山、三轮山,很有意思。
——(日)清少纳言《枕草子·山》
更高了,但还不是坎,
更像一个拔去萝卜的坑。
也更黑,背后突然突破了面前。
城乡间还算广阔的阶级,
趴在这里矫揉造作,
借渠水看身上隆起的美人痣。
没有更惊诧,
萤火虫偏偏就点着了打火机。
每次闪亮都不是同一次。
更不是偷来的上一次。
甲方说,收拾山头待夕阳。
乙方曰,田园将芜,私处先私奔,再公了。
一个土疙瘩,两只野山脚,
踏网友旧迹来夜练奇门遁甲。
青春啊,请配合这青山倒悬如漏斗。
车有时慢得像擦边球,
在灰白公路上比拼蜿蜒的母性。
回一回头,这山就贴着那坡矮一矮身。
山上有颗氪星,
浸在消过毒的车窗玻璃里喘息。
腌过的风,又卷舌般缩回到装饰着花花草草的山瓮里。
雷平阳:
蒋浩的《夜过首象山》,是一次物象中新旧难分的穿插之旅,亦是词语中人生如寄的不安孤行。诗歌里个人情怀,纠集了黑暗中执着而又苍白的人世感慨,一念拔地而起,一念随风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