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简介:
冯晏,诗人,作家。1960年代出生于包头市。19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着有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等,其作品曾被译为英、日、俄,瑞典语等多种语言,现居哈尔滨。
《镜子》
镜子里的我,静默里有铁路
左脑醒来一只花豹,
漂浮在森林。
我流亡的精神,
在玻璃杯河边饮水。
孤独是一只斧头,
砍掉真相,我的诗句像一道缝合的疤。
肺里,我吸入青花水印,
肾里的宇宙有几颗陨石飞行。
镜子里的我刚穿过梦中瀑布,
幽闭在观望。
眼睛和嘴唇,是爬到岸上滑动的海豚。
牛角梳,我的右手清晨牵着西域的牛……
我与空气日渐成为一种急救关系,
就像粮食和难民。
镜子里的我是精细的,
她听到生活发出撕纸的刺耳声。
然而,粗糙是一种诱惑,始终都是。
2016年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脱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的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和耳鼓。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2016年
《感受虚无》
你总是借助黑暗,追梦中蝴蝶,
被拯救的标本,是时间的态度。
当你迎向百合、咖啡,
并眷恋一份柔软时,
虚无折断了钢丝的外表。
你在自我与人群之间,
放下意念,在磁场的雨丝辨析。
花香与旷野相互拥有,
犹如深藏遇见静默,缠在一起。
夜晚,一束光打开纽扣,
穿透身体,清晨又从脚下退出。
空寂对于活着,是一种提示,
忏悔追上落叶时,季节已丧失。
失效时生活虽老,你还年轻。
无意义,比事物本身更虚无
空概念通过握手传给你,
你遇见的陌生人,熟悉后
依然是陌生人。你深陷。
时而因一曲忧伤遇见同类,
生活停顿片刻,又继续流失。
只有灵魂像一块石头,
在天空下证明真实是幽暗的,
就像孤独,在身体里是凝重的。
2013 年,改于2014年
《过年》
躲进书房依然像挤在车站,
触摸空气,手却伸进黄土,
今夜,家书被灰烬朗读,灯火跳动
碑文沿着时间逆行,惊飞了爆竹
老母亲举杯,时间深处有人赶来
万物聚散相聚,你只需听见静谧
不知所措的人们,团聚是一种忏悔
水仙引来午夜的芬芳,嗅觉不是我的
雕花浮现于一只古碗
能看见的,无形
能听懂的,无声
我在明处播放忧伤,思念像礼花一样
2016年
《暴风雪》
暴风雪像某个剧场的情绪失控,
宁静被枪支埋葬那种;
像天空喝下各种药水,
依然停不下旋转那种;
像月亮周期性发作,
焦虑从正面绕到思想背面那种;
像无边界,纬度迎向颗粒,
空间飞起来那种。
雪花打在脸上又瞬间融化,
令你陷入迟疑。
暴风雪像白帆升起海面,
一条鱼追逐一群鱼;
像皮鞋奔跑,
一只绵羊在草原追赶离散的白云;
像逆行一种旧模式,
穿越哨音和教诲声的平流层;
像突破了句式和词语,
被逍遥游误解,被荷马困在斜坡。
一层玻璃隔开严冬,
窗外冰河如白纸,
足迹让给平原。
暴风雪像一种无奈抓起大把雪花,
皮肤遇见刀片飞舞那种;
像提防速度被超越,
双脚没有安全感那种。
暴风雪像恐惧坠落,
你庆幸拉住一枚衣角;
像秒针爬过身体,
每一寸,那种存在感都是你所缺少的。
暴风雪像协奏曲,
与欲望和冲动一起奏响,
像灵魂漫游,
被唤醒的反而是你的外在。
暴风雪像树木和山峦
挣脱迷雾时举起的拳头。
像人群拥挤,冰凌是折断的水。
午夜,一只棕熊出没冥想,
时间缓慢了下来……。
2015年
《诗人的劳作》
——与哈斯同题
一根让冰面裂开的铁钉,
如语言被一根针刺进血液。
时间在外面听着……。
一块薄饼被送进饥饿的胃,
部分麦子已找回原野,
身体里,金属声停下来。
黄昏正陷入一些旧事,
赶往你的顿悟。
你看似面山而坐,
对后半生漫不经心……。
你右手无意中划过小腹,
距离柔软仅隔一层生命之轻,
你总是闪过自我,
像敷衍了事。
你重叠在影子上,
浅睡,深梦,
听一些词从嘴唇边返回,
每晚蜷进棉被
都像带逃脱躺进了一条船,
沉寂时而滑动着,或反过来。
苍茫里已有你的脊背。
你被光惊醒,睁开巨大的漠视……。
2016年3月
《虚构的相处》
你们也相斥也赌气。她爱咖啡,
柳木嵌入米色,你爱黑麦啤酒,
空瓶口倒映浮云,散尽迷雾;
你们也分离也自由,她爱大国爱旷野,
爱油门和皮鞋。你爱猿啼残花、西欧和窄巷,
你们也阅读也争辩。你爱时势,
怒斥暴力,聆听秃鹰午夜从岩壁起飞。
她爱哲学爱追问,防范人生出丑,
哪怕谬误产生于一个词语,一份杂念;
你们也做梦也预知。她爱梦中巧遇明日,
惊于感知,你爱逆向穿越,
去堵子弹和流放,担忧年代重演;
你们也冲突也相悖。她喜欢萨特,
相信自闭能侧面穿透世界,用忧郁
刺中浮躁的痛点,你喜欢快速解决掉
新的孤独,听季风吻别芳草,
深入失眠;你们交叉言行和昼夜,
分别编织时间的去处,随手撕掉
挂在墙上的平静,因为确信
相处时日还有很多,任岔路再多几条,
几十条,时光再虚度几日,甚至几年。
针线折断岁月时,感觉全然不知。
你们的新居,客厅依然摆着几件玻璃饰品,
虚幻如一套白色沙发侧卧灯下,
你们走进对方体内的空座位,
时而坐下来。昨夜她再次拿起
贝克特《等待戈多》,读到四点凌晨,
你的存在犹如不在;
哦,你喜欢地板和桌椅还原的森林,
她喜欢丝绸和纺织,喜欢蚕衣安睡,
桑叶流动。你因骨头一处疼痛就承认老去,
左手变慢时光,右手空着。
她喜欢向文字刨面索取一根弥香和头发,
破除一次戒律、重塑两句先锋箴言;
你们也和谐也共处。你远行时,
杯子、拖鞋,以及叮嘱,分别摆在
室内不同纬度,不在犹如存在,
她喜欢远足,带走所有用品,
海上航行,犹如居住家中,万物铺陈。
你们也相逆也互补。她爱桔红,爱日出,
在海边,听脚步声,唤醒日子的初始,
而你,爱夕阳爱日落,傍晚
总是去江畔快走,找回燃烧的体温
压力存放于户外。你们构成完整的一天
还有很多方式。她爱早睡早起凌晨送别月亮,
却不爱吃晚餐,你爱晚睡晚起,
在星空下连续吸烟,却不习惯吃早餐。
你们就是24小时本身。只露出连接点,
没有缝隙,也没有重叠,看上去
日子是圆的,完全可以滚动起来,
或者也是三角型的,你们在等边三角形
的塔尖上,暴露个性与无法被兼并,
自我像两个国家,倒挂在蝙蝠身上。
你们是和谐的也是怨恨的。
当谈起水,食品和空气,你们转向黑暗,
当谈起养生,你取紫外线补充虚无,
她取白色防晒霜涂遍身体,
加深她与世界的某些隔阂;
你们有多少时间是回避不说话的,
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动物,
暗中堤防,又有多少时间相吸相容,
陌生感重现,旧日重演。
她抵触所有瑕疵如文明的镜子
你揪住真实如去抵达一枚果核。
你们是复杂和单一,是加深加厚的本色
是无法相互涂抹的青花瓷图案,
也是两种气流,在宇宙中相遇,更迭。
2015年
《眼前》
让失望从光线中站出来的
是这些浮尘,相互碰撞着
掀动着。思维,背离往日
的清风,烟雨迷蒙,浑沌
更加浑沌。物质与非物质
纠缠在一起,这不同于你
深陷一场噩梦,或许出逃
在午夜,最迟拖延至黎明
我陷入了九条缝隙,犹如
深入一条灰色公路被堵塞
一场误解,通往无边密室
或者一段是非传言,想要
从中逃走,却没那么容易
极端情绪,在都市聚集着
现实,无法由你选择留守,
或者逃避。空间,似一杯
热水,蒸气,云雾般开放
一场内心之战,爆发亦如
沉寂。不说比说声音更大
但没人听见,如你憎恨地
爱着,拥挤在一团绒线中
为了扎根,占领一席虚无
之地。珍惜活着,所以才
真诚。玫瑰的刺守护着爱
的涉入者,面对忧患犹如
退出真理为了离真理更近
接近恐惧,为了治愈恐惧
一贫如洗如初,从头面对
工业文明所带了的副作用
多出一种提醒生命可贵的
化学新功能。还有,你在
责任中,感到骨头疼痛的
千疮百孔制度,那些手指
因缺陷而漏掉的感觉细节
那些去发达国家随处会被
镜子反射出来的粗糙过程
精致的缺失,视线暗淡的
国土,沉默。何时能熬成
一名真正聋哑人,诗句中
只写概念:如泉水和江山
碧蓝,还原我追求完美的
癖好;银灰,救赎成长史
释放恐惧重来的集体记忆
2012年
《缝隙与日月》
夜空中,缝隙是亮的,
她抬头,总是被星月带到更远,
更黑暗。银河不属于眼睛,
是爆发黑暗用的,如同电饭锅里
煮着黑米。只有思想,
吸允这些颗粒,她感到玻璃在响。
要裂开。她梦中漫游草原,
喝新鲜羊奶。感知接通了
她头发伸入的时间隧道,
一片辽阔,被呼吸置换出来。
还有她语言里粘贴的翅膀
梦中政治,她的追寻似乎都不太合理。
植物让生活重拾她放弃的化学,
她每次失语,有良知在听。
每晚,冥想是黑暗的,
在被生活演变之前,一枚月亮,
缝隙之光斜倚在楼角。
事实上,她连自我都演变不了,
除非梦游,或马儿迷途取到了真经。
今天,她又穿上那件黑蝙蝠,
源于强力,她酷爱白色皮具,
拿鳄鱼手袋,她使用晦涩词语。
她的身体,一片小海洋,
鱼嘴的缝隙煽动在体内。
清晨,她的日子回到沉船木餐桌上,
一份加糖咖啡,200卡热量
在手机里消耗得飞快。
是的,铅字已经深陷在缝隙内,
仿佛不合时宜的幽静生活。
还有笔记,被追忆拉直的横与竖,
撇和捺的飞扬时光,她都留恋。
2014年
《旅行在凯恩斯》
直到潜水舱下沉,她才被惊醒,
仿佛一瓶伏特加被放回酒窖,
她随幻觉出海,反而从梦中惊醒,
冲出潜水艇之前,这只船已密封起航。
幽闭在身体里被打开黑色井口,
她陷入了水下路径,何止飘逸,
身体在不能放弃中漫游着。
不能放弃是恐惧的全部。
她闭目冥想,神经之花盛开,
或者沦陷,更像哪一段生死观呢?
她竭力拯救。玻璃之外,
她看见鱼群集体倒立,贝壳之神
呼吸在地球之外。光线刺入,
又被弹回天空。船上,
她无法呼吸,仿佛另外的生物。
珊瑚长廊惨白,仙女游向海螺,
交换珍珠,波纹始终在传送。
她看见飞巫隐现于石缝,
骨灰在水草中追逐。
潜水艇被浮游生物的彩裙环绕,
怪兽从意念里苏醒。
此刻,她突破隧道,迷失于活着。
高压氧舱治疗曾被她放弃了,
她从未想深入遥远的自己,
打扰这些从未开启的感觉。
201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