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与“鬼火”——读蒋一谈和冯唐的诗
来源:凤凰读书 作者:刘伟
《截句》
蒋一谈/新星出版社/2015
“大道至简”。在这个日益喧嚣和繁复的时代,人们似乎越来越意识到“简”的可贵,以至于简,从生活到美学,都成为一种风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有趣的吊诡。最近这几年,在文学界,短篇小说的热潮还未消歇,短诗,又开始流行起来。以《冯唐诗百首》和蒋一谈的《截句》为中心,人们开始讨论起短诗的魅力。值得注意的是,两位作者都有非常自觉的文体意识,都把“简”作为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冯唐自命“超简派”,而蒋一谈则发明了“截句”。或许,在许多人看来,这只是“名相”上的不同,其实质都是简单明快,然而,只要我们耐心细读,就会发现,二者在“简”的基础上,所呈现的是不同的诗歌旨趣,所开辟的是两条不同的诗学路径。而他们的这种分殊,又为我们理解语言的限度及其超越,提供了新的参照。
冯唐在《诸缘忘尽未忘诗》中说:“语言乏力,多说必然错,只好只求直白”。在这里,我们看到冯唐对语言的怀疑。可以说,这种怀疑其来有自,并不偶然。自古就有大言希声,言不尽意,到禅宗更是不立文字。然而,诗毕竟不能“当头棒喝”,“动于中”,还要“形于外”,所以冯唐的策略是“简”和“直白”。这就对文字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何在最简单的语言里透示出诗意?这给表达预设了难度。冯唐为此上下求索,我们确实可以感受到他对语言的用心。在他的诗歌中,我们既可以感受到来自古典的诗意,也能识别出现代唯美一派的语言风格。比如冯唐本人非常得意的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几乎可以让我们马上联想到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再看“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沈从文的气息又扑面而来。在《冯唐诗百首》中,还有像《神迹》、《野有死麇》这样的诗,把《诗经》的赋比兴手法运用得非常娴熟。这些都可以看出冯唐经营汉语的努力。然而,这种努力最终被内容与形式间的巨大冲突所消解了。因为冯唐诗歌最核心的语言是身体,而且是情色化的身体。下半身的意象,生殖的意象,让前面那些单纯明净的语言显得格格不入。
比如:“露台上站桩/风摸我裤裆/阳光抱我肩膀/难道风是你左手/阳光是你右侧乳房”。
这首诗设置了韵脚,有意追求音律的典雅和均齐,“阳光抱我肩膀”也自有一种温存,但诗人在这里所联想的则是一个高度身体化和色情化的场景,这当然有一种野性的魅力,但内容与形式的冲突,给了人一种“混杂”感,诗歌内部真正发力的还是身体意象,它们的出现颠覆和捣毁了古典的意蕴。因此,读冯唐的诗,我们可以感受到语言像荷尔蒙一样,是被分泌出来的。它们四处流溢,侵蚀着古典主义的诗意,也让唯美的语言被僭越,让诗变成了身体的“直白”。
冯唐的这种诗学路径,放在诗歌史上看,无疑会有一种“迟到”的意味。这种元气淋漓和力比多的狂欢,如果放置在80年代的诗歌现场,自会彰显出一种粗粝的力量。那是弗洛伊德学说火热的年代,有人说,弗洛依德像是一只冲进现代文明的野猪。冯唐这类诗歌,在那个年代,对于压抑性的情感结构来说,也有同样的冲击作用。它们和张贤亮等人的小说一起,合唱了80年代的人性之歌。然而时过境迁,冯唐诗歌中的身体和色情,在今时今日,不再有当年的冲击力。他应该意识到,即便是他崇拜的亨利•米勒,也是在反文化的氛围里,才显得异常耀眼。在今天众生喧嚣,欲望横流的语境里,这样的野性,失去了冲击力。因为我们已经被这种野性包围了。所以,冯唐之“简”,虽然在追求汉语的效率和精粹,虽然在古典诗歌、现代唯美派,包括80年代诗歌中不断寻找营养,但最终因为身体的“直白”和“独白”而显得怪异。就像一个弹着古琴的人,突然就在你面前把阳具裸露出来。他体内的几股真气,最终没能达成一种有效的平衡。或者说,他用“思无邪”的形式来写“思有邪”,造成了一种难于调和的冲突,让他的语言,如同“鬼火”一样,变成了一种燃烧的能量,变成了巴塔耶意义上的“消耗”。同时又因为失去了与时代语境之间的张力,让我们有了一种诗歌意义上的“冯唐易老”的感叹。
比较起来,蒋一谈的“简”或“截”,追求的是一种平衡感。他同样在古典和现代之间寻求艺术资源,试图收万象于一瞬,纳须弥于芥子。不同的是,他对语言之“简”的理解,超越了“直白”。蒋一谈既要“简”,又要“截”(结),他利用词语内部的结构潜能,来抵抗“简”带来的限制。从而在最有限的语言内部,把诗歌的张力挤压出来,创造了一种既简单明快,又玄妙深微的诗歌美感。
我们读蒋一谈的截句,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诗歌的旨趣虽在“简”,但诗歌的力道,却不是来自词汇的简单和精粹,而是利用意象去含道映物。这里面有古典诗学的智慧,“立象以尽意”。中国古代诗人早就意识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对语言本身的限度有很强的自觉。这时候他们选择的不是直白,而是意象。这直接影响到了庞德等人的意象派诗歌实践。蒋一谈很顺畅地接过这个传统,他把诗歌的意蕴收拢在了意象之中。他的截句,短而高妙,其力道就用在对意象的经营上。一两个意象就把诗人的直觉和体悟收拢其中,而且让读者充满回味。比如:尘世落在身上/慢慢变成了僧袍。这里的僧袍意象,把尘世带给我们的种种况味都承蓄其中,是沧桑苦痛?还是欢喜忧愁?抑或尽皆有之?读者可以通过自己的审美感悟,去体味、揣摩。
另外,读蒋一谈的《截句》,我们总会有一种余味,总是会不期然地沉入到一种意境和氛围里。我想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诗歌语言中的“小说性”。他把小说家的智慧融进了诗歌创作里,这让他的截句里充满了矛盾、冲突、张力和空白。比如:
雪花埋葬雪花/无人知晓它们/之间的仇意
这是一首诗吗?还是一篇小说?在雪花悄无声息的降落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股隐秘的激流。它们何以有矛盾和仇怨?又如何会隐忍若此?这一切,都是未完成的,等着读者去做想象性的补充。
再比如,“这个女孩还未恋爱/她在枕头上练习初吻”,一个单纯的、羞涩的、天真的,或许还有点执拗的女孩的形象,呼之欲出。在她身上还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引人不住遐思。像这类充满张力的句子,在蒋一谈的截句里比比皆是。它们像是一种暗示,一种神迹,一块浮冰,让人时时感觉到,在词语的海面之下还隐伏着一个巨型的未知的故事。这种小说与诗的联姻,把小说藏到了句子里,藏到了词语的每一条纹理中,进而让矛盾、冲突和故事性在词语的螺蛳壳里,不断碰撞、发酵,以至于发生核变,从而使句子本身爆发出巨大的审美能量。
莱辛在《拉奥孔》中说,雕塑艺术就是把最“富有包蕴性的瞬间”凝固下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蒋一谈的语言,有一种雕塑感。众所周知,雕塑是空间的艺术,他无法像叙述性作品那样去呈现事物的持续变动。而诗则不然,诗可以通过词语呈现时间的变化。而蒋一谈的截句,恰恰是要截断这种连续性的时间变化,把时间雕刻到空间里,截句所做的工作,在我看来,就是要完成一件件语言雕塑。我们可以看这样的句子:
“独眠人的枕头/长出了青苔”
蒋一谈在这里所选取的就是收拢了时间的空间物象:枕头和青苔。它们虽然是空间化的,但毫无凝滞之感,而且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时间气息,它甚至让我们想到福克纳的小说《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而这只是它所透示的时间的一种可能而已。所以,蒋一谈“截句”的诗学方法,是把时间高度压缩到一极小的时空结构中,再让时间随时准备挣破这个结构,喷薄而出。在我看来,它的截句之所以引人遐思,就在于他在语言内部预设了这样的“召唤”结构。
由此,我们看到,蒋一谈截句的力量,来自语言内部的意象、矛盾、张力和“召唤”结构。这让我想到诗歌批评史上的经典名著《精致的瓮》。在这本书里,布鲁克斯认为,诗歌的语言是一种“悖论的语言”。反讽、悖论和机智是诗歌的属性。诗人有权力“随意制造自己的语言,随意安排词语的修饰关系,随意打破语法规则,忽视词典的固定意义”。蒋一谈的截句,在我看来,就是利用诗人的权力的范例,他在微仄的语言结构内部,植入了意象、矛盾、冲突、反讽和悖论,以诗人的智慧和任性,烧制出一只只“精致的瓮”,让读者欣赏玩味。而冯唐,则陷入了“直白”的“我执”,他将诗歌变成了能量的燃烧,虽然别具一格,但在霓虹闪耀的街道上,“鬼火”很容易失掉它原初的惊悚和震颤,让人误以为只是一盏忽明忽灭的街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