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苹果
削得厚些，削落暗生的皱纹
削落一些红，抖落的高粱壳子，饥饿劳作的蚯蚓
成片的飞絮落满床头。削得薄些
就绕开，带血的筋骨
绕开开口说话的老茧，和它不愿告知的深沉的饥荒
以及它。不曾说起的，健硕的胸膛
怎么把它压得干瘪，以及最初深藏不露的白和软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的手被刀子带着转圈
像一块磨刀的石头。不断拐弯，偶遇伤痕和赶赴伤痕的发生
果皮往下掉，只是一张轻飘飘的流浪
的羽毛
打不疼远行的孩子的脚，磕不醒
老烟枪息落的炊烟 后来更多凛冽的愁苦
返回天空。几十年了，刀子再沉
她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如奉圣谕
削落一层又一层
一遍遍绕开，中间 快被蛀空的核心
花间录（节选）
1
不需要抱住你的
精致和衰老。寂寞一瓣一瓣向上
倾斜的姿势触到梦了，脑袋却
蜷缩进自己的身体。胆怯地，卷曲着
你呼喊一只蝴蝶住进，张开的唇
喊它的乳牙，胸膛，和皱纹
滚落的露珠回应，从花萼跌进
宫壁。再也合不上，喊声逐渐地放慢
停止时，语言已皱成一团
2
攥住彼此的六个人
往不同的方向拔河，时间线
安静地躺在中心。
3
胚胎。
可能流进一条河，神秘的水井。
黏附上下水道，或者在湖面
雕琢月亮的阴影。
开花的那个人始终不在，荷叶斟酒
蝌蚪带着斗笠。鱼钩被拽出死结。
目光呆呆地抽出一只蚯蚓，在分清
自己的头，和屁股。
在钩上，它尽量把自己放得笔直。
你是在为谁，今夜高举旗帜
离家的日子，你怎么不肯把弓拉满
月色流泻了一整条长江黄河
树木如伞脊掬起月光，有一两只散了群的鸟儿
渲染夜晚的静谧
繁华的城市，无法安置贫苦人民的呼吸
监工的头儿，在打盹儿，鼾声让这个夜晚
不至于那么冷清
顶着矿灯的工人脸被夜色抹得不均匀，鼻子眼睛嘴巴
花了一半，可是白头发没花
十五了，江面起伏，我不敢效仿那只智慧的猴子
只能一口半个月饼狼吞虎咽，尝不出外婆打碎的冰糖
我把视野聚拢，想象宿舍是一口竖起的井
一提桶，就是一轮明月
一张口，就喝下，一个故乡
哦，月儿，你是不是也是
被岁月打落的牙齿，终生都在寻找迷失的根
你是在为谁
今夜高举旗帜，蒙住残缺的脸
大漠里那些蛇类活成坟墓（组诗）
1
在云南活过，山林都是我的骨头
按捺不住的初潮，仍没有穿越堤坝
破土而出的野生菌，有蚂蚁的洞穴
所以我才偏爱那些下雨的日子
偏爱积洼的土地，发出浪子的足音
2
去过边塞，大漠里那些蛇类活成坟墓
我理解它们躲避人间以及涣散的日光
为死去的母亲举行过天葬，念不动经文，斋戒而死
眼泪，种子，蓄谋已久的春天
出自膀胱
3
两路口，听地名就联想到分别
萍水之欢，一个转身就不关乎平生
几个棒棒穿着军大衣，重庆的寒冷不关于雪花
台阶，通往之内，也有之外
没被打磨掉的青苔，一只毛毛虫的外衣
它正企盼潮湿，企盼啄木鸟的喙
企盼良禽
一定要飞到彩云之南，去那里
要放过一颗种子
要把它遗弃，用来施肥
4
电塔在雾霭中，光已在棺材里亮起
靠着老藤椅，枯枝，就穿进
我十六年的茫然
它温柔的手掌，将我的内心铺展开：
爱是假的，活着是假的，曙光是假的
连黑暗，都避免最高级
5
入殓师到了。白菊花到了。棺材到了
我，雪，人间
已一一对应
6
食人兽，在荆棘开成的花里追赶我
周围场景虚设，迷迭香，向上攀升的藤条，四处流窜的饕餮和貔貅
轻轻地扫了一眼
并不打算悲悯
一具尸体，与它们的战绩无关
7
春风执扇，银杏只作垂挂之用
柳絮飞 ，直到黄昏爬上树叶
我还是没有造出
一个笑着的雪人
8
那是一艘前进中的帆船
狂风夹杂马蹄之势，颤栗
破碎，四分五裂
即使失去了桅杆和旗帜
它还是不肯停止漂泊的一生
只要还有一根骨头
9
父亲是一块磨刀石，是铁骨
磨砺出的脊背，伤口是他的勋章
一面墙，摁灭烟头戳伤的皮肤
粽叶妄想保护的洁白，在咕噜噜的沸水里
脉络清晰地死亡
10
抱着他时，车速七十码
他的脖颈很长，让我想到长颈鹿
无法在爱人肩头埋头痛哭
巴南的树在背后一样荒瘠，目光抓不住街灯
尾随的车辆，一个个奔向殊途
喝了一夜的酒 ，抽红双喜，啃猪肘子
他醉醺醺地说话，说遥不可及的明天，而青春乏善可陈
窗外明明灭灭的灯火，埋没着
两条灯笼鱼的一生
写给沙漠里的鱼
1
从前是荒凉的，也不会明亮起来，这天空
比我的内心要空
久了，就会忘记怎么打开的翅膀，忘记目的地
和迁徙的意义
只是抛弃了一只巢，只是想念的话重量变轻
这样就有理由七零八落
似乎灵魂荒芜起来，才能证明爱过
我们长大了，这片森林
依然在长大，树壁上只剩蜗牛留下的液体
2
木质筷子一发出响声。就能看到
课桌上的牛奶，毛茸茸的阳光落在你
细碎的头发
像这里过膝的积雪一样心机深沉，企图与你更近
石板路曲折起来，延伸在遥远的远方
也逗留在脚下，你摘树叶的样子很虔诚
你一走，这里就落叶
我就在积雪里，把影子走丢，不允许他
把你想念，你是我一个人的
放空的沙子，就跑远，眼泪也留不住
昨天把诗歌拧出一个个死结，今天拆分
它背对我
蜷缩在墙角，它也试图友好地伸出手
更多时候，一想你
我就把它踩在脚底
3
这里一切都好，地面一点也不空
低楼和高楼，在抱团汲取体温，在人群里
没有一个人打量我的沮丧
我真的成了空气，被湮没，蒸发，一息尚存
最好的是，这里没有一只鸟唱歌，这里
发情的猫猫狗狗都绝育
土地寸草不生，没有一棵草在风里说拒绝
这里的灯光跟文字一样贫瘠，会咳出白白的牙齿
夜晚，那些寂寞难耐的窗口都亮起来
呼喊你的名字，总是呼喊出一整个落单的白天
4
沙漠里的鱼，流水早就不会洁净地掉落下来了
不要把寂寞，束成一捆柴火，吓得退狼群，也能吸引狼群
你有蛇的面目，温和地游动着，不停翻身以确认自己的对立面
沙子在你背上反光，在你背上流淌摔落的声音，总是翻译不出我的沙哑
我也是万千流沙里的一粒。平凡。堕落。没有立场。可以被风带走
被动物柔软的肉垫拐骗。比一棵墙头草，还要踌躇，还要无意义
这些无意义是你赋予的，它们开出更多的沙漠，更多的荒芜，和丰盛的阳光
却没有等到姗姗来迟的你，问候我是否婚嫁，是否仍然等待
幸好啊。你不来，就不会拒绝，我就不会后悔：我们不能对不起爱，也不能相互对不起
幸好啊。多年以后，我们两个死不瞑目的人
5
回想南山，就想到你的胸膛，麦色。两块晶莹的琥珀
和压得低低的帽子，白衬衣上隐约的汗渍
想起油画村，就想到你突起的肌肉，埋下的骨骼，斑斓
的未知，厚重起来的花朵、森林、美工刀、画笔
想念大梅沙，就想到退潮，和老树的阴影，单反相机里
两个大笑的人。一生中笑比什么都要有意义，在西丽
厂区里来去的人包着豆浆油条，走路或者踏自行车
吃肉掉渣子，喝酒一瓶到底，清楚软朝和硬朝的区别
也是笑得开怀，也是寂寞如野兽
在夜里才敢低低地吠出，也是看见美女就吹口哨
也是只要一爱上，没有黑暗也不会有天明
童年（组诗）
1
覆盆子诱人的红，引诱我
不顾那些倒刺。老黄狗在榆钱树下打盹
蜷缩成石门的山坡，坟墓，和老人
它穷尽了一生尾随我，临死的时候还在家门口蹲着摇尾巴
我这个送葬的人，以目光
把它推回了坟墓
2
即使是在土操场上升国旗，槐树们也立直了身子
总是跟不上那套广播体操的节奏
动作最笨拙。只好奇枝头小只的鸟儿
它们为何要习惯哭
灌木丛里的蛇，也是遇见我就跑
二黑家的狗一叫，我也本能地逃窜
谁都没有真正追上
3
翻花绳，在两只手里变出五角星，这些年我的左手慈悲
右手举起笔杀死慈悲
夜晚那些星星，从来不肯鼓起一只角
跳皮筋，而命运的绳索，已经不能随我的脚向里或向外
浮动
星星的每一只脚，可能都在
里面绊倒
4
我的无能为力，来源于那口堰塘
没有缺水的农田令它干涸起来
于是我不敢下水提一段往事
不敢打捞槐花漂流的冷香
怕被螃蟹夹伤，怕自己看起来像个
寻短见的人
5
父亲是挑太阳的人
另一头有空空如也的时光，我不及格的试卷
后来我和太阳都相继背叛了他
逃得很远，只有时光依依不舍地
窝在他乱糟糟的白发里
而太阳，站在我们两个追逐着
奔跑的人身后
6
等爸爸回家，要等到无数辆绿皮火车经过
等到铁轨如河流在呼啸而过的噪音里
卷进小女孩发际的头花
她终于数清楚，绿色的漫长
可达十八节
语言从舌苔上干燥起来，开在满溢的月光之下远行的绿
小小的花苞，在第二节车厢底
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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