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蛰诗歌21首
傅蛰，又名太傅四十不惑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1972年农历2月2日生，山东肥城人，双鱼座，现为突围诗群正式成员（2010年5月19日）。突围是大田野，就喜欢那种氛围。获2010突围年度新锐奖。获2012首届领悟文学奖诗歌提名奖。
蓦
雨后，林间，
一棵歪斜的树，
拦住去路。树皮已开始脱落，
上面苔痕暗生，
它已死去多时了，根部揿起泥土。
蚂蚁爬进爬出的
树皮与树干间，生出一丛蘑菇，
咦，它的温床
恰好是它的墓。
想起初为人父，曾失声把孩子掉在床上，
我尚有惊恐之心，不敢随意触摸
这柔软之物。
2015.3.3
怕是
怕是你踩过的草叶，
会倏忽站起来吧。
不如采来，碰你的额头，碰你的眼睛，
碰你的手心，
看它宁弯不折，宁折不断，有新鲜的草液。
怕是很多年过去，那痒痒的感觉
还在吧。
喂，记得吗，幼时我喜欢把钢据条折断，
插在木课桌里，手指按住一端
弹开——我曾这样给你传送答案。
窗外梧桐花大朵落着。
怕是很多年过去，再回头时，
那嗡嗡的声音，像哈气，
还响在耳畔。
2015.3.4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
我还会从树下经过，
遇花枝低头，遇坟丘让路。
我还会指着这儿，对孩子们说：
看，草长起来，墓矮下去，
羊粪蛋子遗落之处，必有小路，这是我们春游的地方。
我还会以手遮阳，望向远处，
山间平房，依势而建，这家的脚踝
齐着那家的肩膀；这家的房顶
晒着那家的粮食和衣物。
溪水蜿蜒，
流向一片明亮之处。
2015.3.4
一天
当我低下身子，给花喷水的时候，
花也好象低下了身子，向我鞠躬。
当我凑近花朵来嗅，花也好象凑近了我的眼睛。
当我修剪花枝，每剪一枝，整个花丛都好象笑着哆嗦了一下，
喊疼。花的嘴唇也张得更大了一些。
当我把花枝下的草地剪平，一整个上午，
草的气息弥漫了我，
我陷在里面了，天气开始热了起来。
我把衬衣脱了，光膀子上出了很多汗。
亲爱的你趴在窗口，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我从未如此性感。
我至今记得你的一个动作：你把衣服
投进洗衣机前，
团起来凑到鼻前一嗅。
2015.3.6
祖父
我清晰记得那一天——
你亲自给祖母擦脸，用手试试水的温度；
又给她梳头，用一把断齿的木梳；
你给她换上一件青蓝褂子，是那种斜襟的，核桃扣；
你把她扶正，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坐在院子的正中央，她已经快扶不住了；
最后，我甚至看见你亲吻了她头顶的白发——
风吹斜了晾绳上的麻布床单，
你眼圈发红。
然后你闪开，摄影师给她照相。
临了，你不止一遍嘱咐，洗一张大的，一张小的，
有用。
爷爷，你只孤单了一个年头。
2015.3.6
阳台上
花开两朵，
如果开了一朵，我就再给它浇浇水。
树分双叉，
如果生了一叉，我就给它掐顶。
风透纱窗，下面叶子的水，是从上面叶子滴下来的。
叶子背面，吃掉蚜虫的自然有瓢虫。
一上午我在阳台静坐，看一棵树
是树。想树看我
也没什么不同。
有时我躲在一棵树后，看一朵花奔放，
托住了整座天空。
而一片叶子微颤，
衔住了整座南山。
2015.3.23
喂，小盆友
我看到你眼中的泪是一粒一粒的，
那是世界上最小的孤独。
我看到大地上的湖泊也是一粒一粒的，
它的孤独那么大，
可以让我们乘船玩。
2015.3.24
草地上
草地上，春光乍现。
春草齐发。纸鸢飞得好安祥。
鸟儿向空中抓握，只抓住了一根柳枝。
流水绕过墓地，再一次经过我身边。
驼背的人，与树抗背。
拄拐的人，敲击水泥地面。
中风的失语症患者，对着一个哑巴呜拉半天。
有人背着手倒走，围着一片绿地绕圈。
白玉兰总嫌天空不亮。
婴儿含着奶嘴玩。失孤的老人，
把空竹玩得呼呼响飞上天。
2015.3.24
雨水冲刷
雨水冲刷
玻璃后紧贴的脸。她裸体，
头发披散。
十指相扣，十个白皙的指纹划过。
有时候，一个人的痛苦，有被万千黑暗中的眼窥视的渴望。
拯救类同于破坏，
忍受类同于享受，
折磨可能是施予。呼喊是没有声音的，
雨大得可以将一切掩盖。
她丰满的乳房
又向窗玻璃靠了上来。
2015.3.24
沙河滩上
天空很大，
坟茔很小。人也很小，
小成一二个黑点，可刨食的土地
总是那么宽广。
沙地柔软，三两只瘦腿的鸟儿
闲散其上。苦力的牲畜咻咻打着鼻息，走在最前面。
蒺藜花含着蒺藜，荆棘棵含着荆棘。
杨树叶从一出生，就把锯齿的边缘
卷在最里面。
流水一再磨洗，黑得发亮，再一次经过身边。
马达彻夜抽水，一再灌溉，
河水变浅。
麦穗说抽就抽，简直就疯了一样。
孤独的人有多可耻，
他依然活着。
2015.3.24
诘
鸟儿抓握，只抓住了一根树枝，
鱼在水中游，如同忘我。
我这一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与花草同眠，与树同眠，与你同眠。
风筝落在平房的檐角。
风又吹过我们带缝隙的窗户，呜呜响着，
一场风暴，正往此地急赶。
2015.3.26
雨下过
雨下过，
青砖小路濡湿着。
十个人当中，我是唯一一个捡拾花朵的人。
十个人当中，我是唯一一个把花拉近耳朵的人，
倾听它微弱的声音。
十个人当中，唯我一个，手拈花枝，踩着路边的石崖，作平衡状。
十个人当中，唯我一个，细看花蕊。
我这样想像：这是它的肩膊，这是它的乳房，
这是它的大腿。
它小小的乳房，还未及发育，
未及生育。
它小小的乳房，还未及我的盈盈一握。
春还未深。还在深着。
一滴露在它的锁骨上，有刀锋溅泪之美。
落花满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踩踏时，
好像从来都没有犹豫过。
我每晚都搂着我女人的乳房入睡。
2015.4.1
青黄瓜带着刺
雨下过，
桃花纷落。田野里
濡湿的小坟，越发得瘦小，
好像小女儿家的乳房
在重新发育过。
荠麦青青，黑油油的，不久将开出白花，
乌丝将生出华发。
一两个祭拜的少妇，白字的青纱
还在臂弯里戴着。
她们弯下腰身，点着草纸，
好似姐姐，长发及腰，
往门下的大锅灶里添柴。
2015.4.1
清晨
在公园潮湿的花岗岩路面上，
蜗牛纷纷爬出，从旁边的刺灌木丛里，
麻雀们一冲而下，啄食它们的肉，徒留下破碎的壳，
于是我明白了，
我们所爱惜的躯壳和肉体，
甚至还不如树冠深处的一声鸟鸣。
2015.4.4
聊寄
最喜喝尽一壶清酒，
再洗净青花瓷瓶，
空出它，空置一壶清水，
插一枝梅，
看它挣扎着开了，
醉里看。朋友啊，人生无常，工资辛薄，
想你也该早添华发，
懒得揽镜照看。
榻侧可有梅开，案上可有酒喝。
可有红袖添香，小儿弄梅。
兜里可有几个小钱。
想你我分别有二十余载，
所谓青春，所谓事业，到头来
不过含饴绕孙之乐。
2015.4.9
春水之上
春水之上，
莲蓬依然站立着，以它干枯时的模样，
水仿佛是它的赶尸人，静默地流淌。
但赶不动它，
因它还未遗落下它的孩子。
能赶动的只有它的影子，一天到晚悄悄转移，
仿佛日晷，浮在面水上。
2015.4.10
空镜
但有一个女人
趴在那儿照镜子。但她把镜子
平放在草丛中。
不，具体地说，她是跪在那儿，撅着屁股，像祭拜一个坟茔。
她笑，她也笑；她哭，她也哭；
她哭笑不得，流下泪来；
那人也哭笑不得，流下泪来。
但不管怎么说，镜中人的一切，都像从地底下发出。
她惊惧地逃离，那人也惊惧地逃离，
逃向地底更深处，空留一面镜子，
湮没在疯长的草中。
2015.4.14
花朵开放的时候
花朵开放的时候，
鸟落在枝上。
鸟的爪子是避开了花的骨朵的，它只管抓着树枝。
叶子发芽的时候，
鸟落在枝上。
鸟的爪子是避开了树的嫩叶的，它只管抓着树枝。
果子成形的时候，
鸟落在枝上。
鸟的爪子是避开了小小的青果的，它只管抓着树枝。
它静静地等着它发育。
风起的时候，雨落的时候，
叶子飘零的时候，果子缀地的时候，
鸟落在枝上。
鸟儿看着这一切，从没有说什么，
它只管轻轻抓着树枝。我们也从没有
仔细听过鸟儿的一两声鸣唱。
天空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天空
只管看着
鸟儿轻轻抓着树枝。
2015.4.20
后来
后来他亲手做了个荆柯根的根雕给我，
刀工很细，刷了桐油，
摸起来的感觉，像女人手背脚踝的筋骨，和大腿内侧的肌肤。
他说你从里面看到飞鸟和鱼了吗，
我说我只想看看，里面还能不能磕打出
石缝中的沙子和泥土。
2015.4.21
关于灰布
看到一只小花猫，不断抓挠一块灰布，
都抓出线头了，但总抓不出它自己的影子。
哎，一个孩子的淘气和可爱，和一个人的衰老，都是阻挡不住的，
它耳尖和腿根，各有一撮白的，
正如我的头顶和裆部。
哦，另一只白毛的小花猫，又耷拉着尾巴
凑过来了，在它屁股后温柔地嗅着。
2015.4.22
春来了
春来了，
柳丝轻拂湖面，
鱼儿吻探花朵，
燕巢里，乳燕为一只虫子拉开锯了，
田野里，青草牵着两个坟茔，走到一起了，
道路边，早起的小树，已经结上青果了。
鸭子的蹼在水下胡乱拨棱着，
雨砸到一个坑里了，
美女敞开衣领喂奶了，摸奶的小手，眼睛眯上了。
广场上，正在举行接吻比赛，
一秒钟，男的和女的，女的和女的
小年轻们，吻在一起了，
剩下我自己，和一个风中落泪的小鸟，
我只好大胆走近她，说
姑娘，借个火。
2015.4.24
傅蛰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fuzhe720202
选稿编辑：阿依古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