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刊》2014年7月号上半月刊“每月诗星”栏目
杨方
著有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参加诗刊社第 24 届青春诗会。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刊》青年诗人奖。首都师范大学2013—2014学年驻校诗人。
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杨方
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某天你会来到这里,沿着头脑里的条条大道
走到一处荒废的地方,盘腿坐下
如你见过的交河故城,死去多年的炊烟
正从落日的圆孔钻出
干旱地带的无花果树林
自牛奶和月光的白色香味中吸取营养
你坐在那里,不抽烟,不喝酒,只想一些事情
风自广阔的亚细亚吹来,弄乱你的头发
你脑子里另外一些美好的想法,也忽然乱起来
比如,给大地的伤口涂上晚霞的红药水
然后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有河流,马匹,麦田,伊斯兰风格的房子廊檐曲折
你坐在花园广场上,犹如坐在熟睡的花园
钟声从即将枯萎的树木上垂落下来
你一定想过,一个人,能像花园一样睡死过去吗?
能像蓝色一样睡死过去吗?
能像故乡一样睡死过去吗?
哦,都有可能,真的
请认真记下我家的街道,门牌,戴披肩的胖邻居
以及从没有见过的,陌生的一切
你可以成为青年,森林,一首木卡姆歌曲
真的在某天来到这里
在一处荒废的地方,盘腿坐下
像一张治愈疼痛的黑色狗皮膏药贴在那里
而我的故乡,如你所见
伊犁河从不睡眠,日夜逃离它的两岸
夕光在河面上铺开,像一把闪闪的大镰刀
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我来到并且停留,仿佛空气进入陌生的庭院
旷野气质的年代,春风在不毛之地温柔地吹拂
宣礼塔在高处召唤着信徒
大地像一张刚刚剥下的羊皮铺展开来
我走在温热的死亡之上
不会有什么令我感到惊讶和不安
无疑,我还会再次遇见你
像一个孩子那样从头开始
耳朵长成无花果叶的形状,清凉,多汁
倾听大气层缓慢移动的声音
我用湖泊的肺叶呼吸,用柔软的蛇腹走路
广场上飞起的那只鸟是我自身孵化的鸟
有五只翅膀,三双眼睛
它们追寻,超越,黑夜的羽毛一去不复返
而落日,我把它想象成一匹有长长毛发的红马
正悄悄穿越这座已被盗空的城市
我有时停在道路的中途
无法记起自己曾到过什么地方
仿佛我是一只禀性多疑的食草动物
是去年的草,去年的路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旅行,沿着弯曲的血管,心,肺
经历着风暴,迷途,沉醉,累累伤痛
我的脚步,是胸腔里杂乱的回声
当我终于沿着一滴鲜血从指尖走出自己
安拉,我就会成为新世界苏醒过来的一部分
我就是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寄往故乡的邮包
请写上,一个邮包的详细地址
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的维吾尔自治区
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哈萨克自治州
一公里长的斯大林街,五米宽的胜利巷
写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写上重量,品名,到达时
几千公里外响起的门铃声
一辆怎样的四轮马车,疲惫,落满尘土
在黄昏时将它送达
一路上的流水都是熟悉的,马儿止步的地方
不是外邦,不是异域,不是另一个星球
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像每个人一样出生
我是伤口里的孩子,敏感,深情
小时候用乌斯曼草描眉,用海纳花涂染指甲
院子里的石榴树,无花果
都是风中的植物,流血,秘密地开花
它们从不传递爱情的花粉,暗自用伤口滋养果实
那只低飞的夜莺,也是从伤口里飞出来的
时常落在清真寺的拱顶上,有时也落在门楣
它在夜间发出声音,像一个流亡的灵魂
陌生的信使,当你把包裹交给父亲和母亲
就是把我重新交给故乡
我以一个两公斤重的邮包出现在饭桌上
我是饭桌上的缺席者,我是故乡的缺席者
没有了故乡,我们会怎么样?
没有了平和安详,故乡会怎么样?
那么,请写上:小心,轻放!
不要粗暴和伤害,再写上我的邮编和电话号码
那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红玫瑰般依次排列
养鹰人
木呼尔布拉格,我将沿着养鹰人
召唤鹰的声音原路返回
我遇见的养鹰人,就坐在前面的山垭口
他有一副阴郁的鹰钩鼻,会骑马,懂鹰语
能让一只鹰东升西落,顺从行云流水
或神谕般在半空静止
当鹰立在他辽阔的肩头,他扔出羊羔的内脏
一声唿哨,鹰突然飞出去
叼着一截羊肠子在高空晃荡
无法想象,一个哈萨克人驾驭一只鹰
是多么神奇的事
仿佛他能驾驭神秘的万物和自然
他尖细而微颤的腔调,能否召唤来一大群鹰?
黄昏的巨翅割开气流,从天而降
带着一阵风,低低地沉向大地
那令人心痛的羽状斑纹
高处的心,银色天狼星一样死去的光荣
一切都回到地面
我曾经离一只鹰那么近
像一只胆小的鸽子,惊慌地盯着鹰眼不敢出声
它的爪子有力地向内弯曲
保持着撕开胸膛的形状,而养鹰人
身上的旧皮衣在落日的映照下越来越亮
他的侧影和一只鹰多么相像
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打开翅膀飞走
扔下苍茫而孤独的木呼尔布拉格
风中的无花果树
自你走后,无花果树,一直在替你生长
有绒毛的枝条,有时快过风声,有时比呼吸慢
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长
如果你不能带它走,它长一百年给谁看?
它是我未完成的,永不能完成的青和绿
悲伤的生机,从不透露,也不遵循植物的原则
无数睡在子宫里的孩子,它从不生出它们
一棵无花果树,不曾伤害过谁
它是大地的附属物,是美好的
附属于它的黄蜂,长尾鸟
晨光和晨风,是美好的
叶子层层叠叠,是美好的
温带大陆性气候,是美好的
我也是大地的附属物,在体内开花,孕育婴儿
多情,忧伤,无花果般充满幻象
我曾经像个贼一样回到这里
在梦里采摘那些绿色的果实
它们向我低声碎语
它们有那么多,那么多事情要告诉我
作为一颗离群的果实
我知道叶子,树干,内敛的花蕊和优美的果实
在仓促的人生中有多少次被空悬和搁置
半夜月亮像个孤独的登山者
多少次爬上雪峰又无助地滑落山底
我多少次回到从前,想和一棵无花果树一起
重新再长一遍,从不思念谁,也不辜负谁
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向着月亮长高
今夜月亮很白,杨树很白
杨树的木头很白
木头上的叶子很白,一阵空穴来风
就把它们刮得纷纷往下落,雪片一样
覆盖了整个地球
地球表面的大路和小路很白
大路都通往汪洋和湖泊
小路都通往冰山和雪山
走在大路和小路上的人很白
他的白衬衫很白,牛仔裤很白
悲伤很白,泪水很白,他的骨头很白
他暴露在外的伤口,有碗口那么大,伤口也很白
白霜像撒了一把盐在他的伤口上
一个带伤的人走在大路和小路上
越走越远,离开了故乡,尘埃和苦难
一个带伤的人走在地球表面上,忘记了自己
他要到更白的地方去
他要到珠穆朗玛峰上去
他要到月亮上去
他的身后,一棵杨树把空气扇得啪啪响
像很白的耳光
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和他一起向着月亮长高
只有一个人,像折射的光线一样去往另一个星球
离开了故乡,白色的尘埃和苦难
为寻找而不断行走的人
林莽
诗人杨方,青少年时代生活在西北的边陲,那里有开向天际的熏衣草,阳光下,血红到绝望的石榴花和金黄的向日葵, 繁花怒放的苹果园,经霜的浆果,冷风吹红的面颊,十二木卡姆的旋律,冥冥中不可知的命运,还有青涩少年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以及眼神中的稚嫩与惊恐, 幻想与失望,幸福与忧伤,溃败与悲凉.我相信, 那一切,都已融入了她的生命之中.它们伴随着某种旋律,构成了一个诗人的生命基调和敏锐而丰富的心灵。
到底是什么,让一颗稚嫩的心,有了单纯而无助的彷徨,若有所失的惆怅,以及生活中,那些无法实现的向往?在她的诗中,我读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了生命的需要而持续不断地寻求。从现实到内心,从圣地到僻壤,从西部到江南,沿着历史的记忆, 沿着莽莽的山脉与奔流的江河,对故土的眷恋,对往事的怀念,对某些事物的记述与评判,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与挚爱,在她的诗歌中,这一切都以沉郁而厚重地书写,自然而然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作为一个诗人,杨方以个人的生命体验,具有共性的文化意识,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的园地,同许多诗人一样,她以独特的诗歌价值,融入了当下中国诗坛的整体之中。
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新诗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由于我们认知的稚嫩,中国当前的诗坛,依旧缺少一种秩序,一种共同认可的秩序。因此,许多的人被裹挟在一片混沌之中,难辨其优劣与真伪。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人们已经没有耐心坐下来,将一些诗人的作品逐一的进行辨识.我们的诗歌批评家也在大量的文本面前穷于应付,很少为我们提供更具权威性的系统梳理。
自现代艺术兴起以来,世界开始变得更为多元而复杂,艺术的潮流与各种先锋运动层出不穷,让我们目不暇接,也一度让艺术批评失语。当我们超越了运动的狂喜和痴迷的自我戏剧化之后,才会认知,文化史的确立不是由潮流和运动构成的,它是由具体的文化艺术成就的叠加所建构的。只有一个个艺术家的创作实绩,才是我们认知某个时代艺术状态的最根本的依据。
每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不是靠概念,不是靠模仿,不是靠他人的吹捧和自我阐释,而是真诚地从自己的生命经验出发,通过不断的发现与学习,用他的作品逐步地达到自己的实现。
这些年,我看到了诗人杨方的不断进步。从她的第一本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到第二本诗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她的诗从简单走向丰富,从稚嫩走向成熟。她诗中源自生命深处的忧伤没有消失,她诗中对少年时代生活的那片土地刻骨铭心的爱没有消失,生命的痛感,以及发自心底的真挚的呼唤,对文化的敬畏和对大自然的爱,对他者的理解与同情,是这些构成了杨方诗歌作品的基本品质和感人至深的力量。
在杨方的许多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吸收和对其他艺术门类和西方现代诗歌的借鉴与融会。正是这些,让她的诗歌有了诗歌艺术情感的深度,语言的根底和文化的价值。也正是因为这些,我们看到,她的诗歌近些年在不断地变化与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