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感觉和体验成为一种诗学——谈几位“90后”诗人的创作
徐海明
我一直有这样的预感:这个时代的诗歌主导,将属于90后。这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如同他们的人生一样,不被传统经验束缚,不被杂七杂八的观念扰乱,不被这样那样的文学思潮左右。还因为,他们感受的是新世界带来的灵魂冲击,也不刻意弄出个喙头来炒作自己。他们只是凭借自己对事物的感悟,直接触碰诗的本质,发掘内心感觉和体验。语言灵捷、新奇、大胆不晦涩,想象奇特不故作高深,敢于置疑权威和固有的理念。有时还能创造出新的语境、创造新的文本喻义。因此,课题繁重的我,在接到90后诗人徐海明的邀评后,立即到他的博客,认真读了这些纯净的作品。读了后,我不能马上提笔写评,而是思考良久。
读“90后诗人”的作品,第一个印象就是,他们是一群虔诚诗歌的孩子。他们直接地见证着“质性”的社会、自然与单纯的人生,也有对于这个社会世像的判断、价值观的看法和趋同。他们倾听自己,同时也在倾听别人,倾听这个世界。试图以一种纯正的视角来审视世界。他们的审美物象不复杂,而是清澈、明净。只要耐心倾听,定能听出细雨的声响和山雀的啁啾。以诗歌符号构建心灵的花园,催生出思想的果实。海明《把自己装进一只木桶》:“……我躲在木桶里/这只木桶有我所需要的足够的踏实/一直以为我还在/日子久了,却不知我把木桶埋在了哪儿”对于生活的亲密性,让诗人找到了可以从容诉说的出口。而与物象有关的诘问,随时让诗人提出。日常生活是诗性的,可是从日常的生活本态里,发现不同寻常的思考,着实不易,这一点通过海明的诗可以证明,还是很高兴的事。生活与人的关系,其实也是学习的关系。海明这一代,需要向生活学习的实在太多。但他们不直接进入经验性的叙说,也不把本体随意归属于客体,而是承认自己事实上就是一个学习者。以诗的心灵接近世界,接近生活。再如他的《从哪里,带回一根头发》:“从哪里,带回一根头发/一路走来/我的行囊空了/却因这根头发,满了”但是,“这根头发”到底是谁的呢?一种“不确定性”的指向,就此提出。但是,正是这根头发,小小的一根,却能填满了他的行囊!这是多么奇妙的思考!这根头发,是经历了万千复杂而熙攘世事、饱经了沧桑风霜的头发!头发的轻微,也是沉重;头发的屑小,也是庞大。头发代表的符号,是世俗风尘和历练了的人间烦扰之事,他背负了也经历见识了。这首诗,因为这样的奇妙思考而成为少见的好作品,我们当下的一些所谓的“重量级”的诗歌大鳄,我想也绝对没有如此绝妙的思考。但对于海明他们来说,似乎是轻而易举的。我想,如果那些诗人有自知之明,看到这样的诗,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划一根火柴,将他自己的那些垃圾烧掉才不失为做诗人的明智之举。余红兵的《硬币的三面》只有六句:“与她猜硬币/十年如一日我都选择侧面向上/只有一次赢了/那一次正好落在她的指缝之间/那是一双温柔向上的手/教给我抚摸了硬币的三个面”也同样让我感到不凡!出奇不意与陌生化效果,并不是余红兵等诗人所能明晓的,有时候,一些诗歌理论很能诱惑不成熟的诗人走入歧途,从而让写作变得缩手缩脚。猜硬币这一事件本身,就是没有确定性的,也就是说“无规定性”。诗的不确定性,有如斑鸠脖颈的斑驳的羽毛,阳光不能准确阅读,目光也不能准确阅读。那么,什么才能准确释义它的规定性呢?这就需要诗人有意无意地创造着陌生化效果:语言镜象、意境延伸、倾向性预谋、精神性质,等等。但不可否认,我之所以这样评述,是对应着诗本身来说的。余红兵并不会根据这样的理论而有目的写作,完全是一种神来之笔的感觉。这感觉,让这首诗产生的效果和镜象大为奇特:硬币其实也有第三面!是一种处世的生活,是“她”教会了“我”。小意义连通了大意义,日常的规定性,非凡地变成了独特于生活本身的特性。这首诗,有价值!陈吉楚的《聚会——致我们的青春》写的是“六年未见”的同学,生活让大家各奔东西。再相见时,则是生活的不同方向了,就连梦想和躯体也是。寒彻中有着调侃的无奈。但却有着符合90后的人性特点,心里失落。但诗人外在却表现的是“我和阿升几个,名为大学生/听着不同的故事,同样的感受/我们不断碰杯喝酒,显得十分愉快”,外在的“愉快”前置句“显得”,其实已然流露出了生活的无奈,而这种无奈,能在还是孩子的脸上呈上,不禁让我感到悲凉。诗如此,也足以打动了心灵。有时候,我们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口号,也不需要做出什么大的事件来证明宏大的生命主题意义。我发现的是,从细微的生活本体中,提纯出一种丝丝入扣,却不言明的思想来,也是正是诗能体现的。这点上,陈吉楚做到了,而且把握的分寸很好,体现出了成熟的一面。这是令我欣慰的。孑然明的《夜曲》:“睡梦里一声惊雷/落叶纷飞,沉默的石头开花/颤抖的骨骼推开一扇破门/阴冷,恐惧。蝙蝠夺路而逃//敲响白色丧钟/满脸苦痛,墓前跪拜三次/一条鱼儿在经文里冬眠”夜的遮蔽和朦胧,让事物不能呈显出真实清醒的所有。诗人写夜的感觉,实际上正是情绪的遮掩,一种不能看透因此也不能言说的苍凉,袭至心头。睡梦里的“惊雷”见证了什么?那又是一个怎样的雷声?在逃避中,却能领悟到鱼的静眠,它所关涉的指向,也许只有诗人自己,最能明晰。而吴天威的《一个人的沙漠》似乎更能解释其内心的孤独或苍凉:“一个人的沙漠是在沧海苍田的梦境/荒原与天空间还隔着一段极远的路程/行者们,听着梦里鸟叫声,在四处寻梦”读这首诗时,我想,凡是能写梦境的,一定是清醒无比的。就如同特朗斯特罗姆所言“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孤独、寂寞、与仇恨“残损的手掌”,写出了一代人目标的遗失和价值观的茫然。诗人想逃避尘世,走入沙漠一样的世界,但最终仍是没有离开这个大地。脚下仍与群体相连。但回归时已内心伤痕累累了。些许无奈,令人感伤。朱旭东的《舞者》,这样写:“磨损的曲调摇晃清晨/让舞蹈者看不清自己的影子/曲子里的人正重返青春”这三句,就已经道出了现象与本质的区别,现实性的存在,早已成了“生活的锈迹”,而我们为什么还要在如此的舞台上表演下去?而无论是“被过度使用的金属”还是“苍蝇”,或者是“舞者还在舞蹈包括那只苍蝇”,都不能够让一些精神现状消失。诗人被寄予的期待,这时更多的,是走进了朦胧之境界的崩溃。谴责中的情绪泛滥了,成为一种苦苦挣扎。阿桂的《民工的高度》,则是把目光投向那些弱势群体。而正是这个弱的形象,树立起城市你我的尊严。我们及我们的城市,其实都是众多的“民工”给予的。因此,在我的理解中,这些个形象,其实是高大的。相对乡村而言,城市,其实更虚伪、脆弱,甚至让人时刻有一种幻灭感:“这个城市/与我对视的/矮过一株艾草的高度”。民工的高度,也就上升到了形而上的人格高度。这种被赋予了人格高度,只有诗能够曲纡地表达。城市的重,艾草的轻。对比之,却是“城市”“矮过了一株艾草的高度”,这是多么有力量的回击!杨思兴的《回到场院》诉说了一种孤寂生命对于喧哗世界的背离:“采了一火车的月光,趁着夜色/回到场院——在那山村细小的腰上”这是行为牵出的一段记忆。但是,回到了家后,“我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妹妹/用冻的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接过我装满兴奋的皮箱”“妹妹”的意象用得很好,自己的妹妹肯定不会忘,诗人有意设置了悬疑,来说明对于故乡的疏离,身虽在,可是心远走。“冻得像胡萝卜”的手指,也是一个相当好的“乡土符号”,从而让诗的句子,增加了精神意蕴的质性。还不够,他还要更加浓郁这种质性的存在“所有的热情莫过于几声狗吠/落到地上 场院绿了/升上天空 繁星点点”。淡淡的归乡曲里,流出的是淡淡的忧伤。胡万菊的《走在盲道上》,我尤为喜爱创造的感受:“好吧!就让我在这条默默延伸的盲道上/带着仅存的期冀/去偶遇一位率真不羁的落魄诗人”一种多么自信而又落拓不羁的心态。这种心态,也许只有我们的90后才拥有!精神是生命的水源,人的存在,需要对自己精神的感知。这种感知,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振动着的。诗人的触角,若是能及时触到,那就是诗人的幸运。一条盲道,在我们城市中常见,那么,“盲道”的文本喻义是什么呢?我想,也许正是诗人有意设置的预谋所在:一种遥不可知而又看不清路径的指向,却需要小心地摸索行走。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都是这样,无论它的迷茫与疑惑是什么,但都需要我们去走。因为我们要活在这个世界,会遇到诸多人和事件。我们不回避、不躲闪,我们要“带着仅存的期冀”“去偶遇一位率真不羁的落魄诗人”。为什么是“落魄诗人”呢?这个落魄诗人,古代的?现代的?还是当代的?我们可以根据自己内心的幻象需要,来安插来比照。 是的,在诗歌创作中,将第一感觉的印象充填进一种敏锐的思想状态,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因为文本成了联想的复合体,成了一个诗人经验中心最佳的附着物,它能让一个思想者成为最佳的写作者。在我们的日常性的生活中,随时都会有一个情节,能比照出有诸多意思的问题来。这些问题,又恰恰是我们要关注的精神指向。木鱼的诗的《纸飞机》想象大胆、奇特,独出心裁:“他多想飞/这是多美的一个愿望”“我也曾一样希望/折一架可以带自己飞的 纸飞机”这个有着“梦想”的孩子“多么想飞出围墙,飞上蓝天”但是,他由此也付出了巨大而繁琐的劳动,所换来的却是:“梦想,很快被风/吹落回来”“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重复/干同样一件事情”,尽管这样,他还是看见了“蓝天在他头上不断飘着,白云/一朵接一朵在消失” 这样的奇妙景象,人生的美境与现实的残酷劳动,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但劳动凝聚着神性和主客体的归属关系。那些用劳动擦亮的精神之象,如此之绚美,简直无与伦比。纸飞机,是幻境,是理想,也是内心久结了了大意境的存在附着物。它承载着未来的不确定因素,也有着沉重的负担,它是凡尘中的一种精神征象,这种精神征象又是如此的轻缈、如此的不堪起落、没有方向的迷茫。周思钊的《四月,在劫难逃》,却有着成人般的沉重:“四月是那草间的蜘蛛/采月光织一片网/不网蜻蜓不网蝶,只网/那眼中闪着爱情的露珠 //虽不是天罗地网/身在四月/我在劫难逃”四月,一切生机待萌,惊蛰的岁月,给人生某种变化。这是四月的季节性所喻示的文本意义。但四月又一定是充满了生机的,“我在劫难逃”其实也是要被改变的:一种身外身内的改变,一种不可阻挡的自然而然的变化。四月的诗篇,还让我想起艾略特的《荒原》起首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骚动、狂燥、悸动以及内心在苏醒前的烦乱、徘徊。这个时刻,一些鸟影与一些花影,即将出现,而风雨濡湿的、风雨击打的,必定让那些狂奔的物象。那些即将成为荒原的世界。这是四月本身所含孕的所在。而我,在四月里,确乎要“在劫难逃”了。这是后现代人的集体焦虑。我们也应该有理由相信这种集体焦虑,否则我们不会进步。左右的《聋子》也许更能让我接近:“声音有没有颜色如同黑暗/声音有没有味道如同酸涩/声音有没有梦想犹如三天光明/声音有没有冷暖/声音有没有最初的爱/声音在哪里出生的呢,请你告诉我/我想在我的耳朵里也怀孕一些声音/我想在我的意识里也制造一些声源/我想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懂得声音的精灵/请你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喧嚣的/昨夜地震了,我没听见妈妈最轻微地哭泣/我最想要的答案/我想做一个能听见声音的聋子”。把荒诞用于言说,用于调动内心所思、所想,是诗歌的功能。这是诗的功能决定的,所呈显的本质问题,是对于事实的接受。我们不能让孩子有着这样对于世界的看法,但不能阻止他们树立自己的观念,宣扬自身的价值观。因此,作为诗人来说,我希望看到诗人思想的强大。而90后,除了感觉之外,也要加强对于思想问题的夯铸。从而坚实地支撑起头上的天空。而我读左右的这样的诗句,却着实地自豪了一回。我们的90后,其实思想是成熟的,也是相当有深度的。他们,该让当下的一些自诩为王的诗人情何以堪!是的,这是真正的诗,是孩子写出的真正的大诗!
德国哲学家狄尔泰以高倡“体验”驰名于西方哲学界。在他看来,“体验”特指“生命体验”,相对于一般经验和认识来说,体验必然是更为深刻、热烈、神秘和活跃的。从上述几位90后诗人作品可以看出:个性的体验来自生活本身,虽然浅显,却有某种神秘性。是一种人生境况的体验。不仅如此,社会性精神本质与担当,也在这些诗人作品有所呈现。我之所以说90后诗人不可小视,是因为他们不自傲、不吹嘘、不强求某种意义的高深和主义的艰涩。况且,他们并未说要一口吞下整个世界。他们只是默默地、认真地、有品味地读着自己,读着生命的存在。他们用一颗颗敏感的内心体验,品咂生命中的独特诗性,用个体小经验把握集体大经验。将自身心灵的存在价值,置放在一种积极的思考中。并能提纯出某些“意义”性的东西。这其实很不易。他们不要经验,只要内心的感觉和体验。这是一种诗学的感觉和体验。这种创作态势,不是刻意而为,而是自然生成,或者说是水到渠成。他们用内心感受大地,不管这个大地有多少令他们感到困惑的存在,他们依然坚持特立独行,不为文本所惑,不为经验所累,不为各种主义所迷坠。在创作中,全凭感觉和体验来写,全凭态度和探询来写,全凭能力和灵动的思理来写。他们的创作不为别的,只为内心;他们的思考不为别的,只为一些可以燃烧起来的薪火。当感觉和体验成为一种诗学,他们相信自己走的路子是对的,不盲从、不懈怠、不跟风。以灵敏嗅觉分辨诗的走向,努力建构属于自己的诗歌系统,从而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这就是我今天读到、并为之激赏的90后诗人!
(黄恩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