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晓旭病逝
一个身体安顿灵魂漂泊的诗人
李晓旭,曾用笔名竹露滴清响。1971年生于并居于长春。2014年10月16日病逝。其博有如此自介:素面朝天,长发过肩。作品见《诗刊》《作家》《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飞天》《扬子江》《中国诗歌》《黄河文学》《文学港》等,被《格言》《文苑》《现代青年》等杂志转载。曾获全国性诗歌及散文大赛奖项。作品入选《2006中国最佳诗歌》《2007中国最佳诗歌》《2005-2008当代汉诗观止》《21世纪诗歌精选》《21世纪最佳诗歌2000-2011》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行吟》《空·色》《呼吸》以及《圣经小故事》等。2012年被《中国诗歌》杂志推荐为“中国网络十佳诗人”
《诗歌杂志》曾刊发过她的诗文。
李晓旭:一个身体安顿灵魂漂泊的诗人
——李晓旭访谈录
○康宁 李晓旭
康宁:我曾经说过,漂泊是我最大的野心。我把旅游和旅行区分得很清楚,我喜欢那种走哪儿黑在哪儿歇的行走。我知道你曾独行西藏、云南等地,这一点,我们好像有共同的偏爱,我想知道你西藏云南之行是什么时候的事?能给我们说说途中的感受么?
李晓旭:我也曾这样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我的终极梦想。应该说我也把行走和旅游分得很清楚。旅游嘛,无外乎一群人跟着一个导游,导游说,大家看,远处的这座山像不像一位老人?然后所有的人都跟着应和,真像啊,太像了!你的思维被别人牵着走;到了旅游区内的商店,导游说,这里可以选择你们喜欢的纪念品,一群人就冲进去狂扫狂购,你的消费与他的利益挂钩。跟团的旅游,我从来都不会选择。我所喜欢的行走或者说旅行,是独立意义上的,是精神的高度放松状态下的,是充满陌生感略带探险意味的。
去云南是七年前的事,此行我先去了一趟南方,看了一下南方的海。在海边静静坐了一个下午。一个北方人对南方海的念想终于消解,之后才取道丽江。云南是大美之地,吸引我已久。在云南你随时可以见到流浪歌手,火塘里可以看到一流的民谣歌手,当时我特别热爱许巍的音乐,与我的行走心态非常吻合。在云南第一次看到高原海子,那种透明度极高极凉极富油画质地的湖泊,让我特别迷恋,包括泸沽湖这样有代表性和神秘性的水。古人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所言不虚。行走茶马古道时,我一个人与马帮的四个纳西汉子一起走的,他们背着需要的粮食蔬菜和柴。开始时是骑马,看到马累了我就下来步行,他们很夸赞,说,知道心疼马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其实纳西人的纯朴和善良是我敢于选择独自与他们上山的原因。这些外表粗犷,内心细腻的马帮汉子,喝茶会先把碗洗三遍才递给我喝,盛饭要第一碗,腊肉先夹给我,山风大的时候把自己的羊皮袄披给我……他们让我非常感动。这些感动和美景的吸引曾经一度让我有留在云南的冲动。
谈到为什么要去西藏,这似乎已经找不到理由或者不需理由。去云南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喜欢丽江的古朴,喜欢少数民族的文化,那些纳西族的文化,东巴文字,摩梭族的风情,总之是俯首皆拾的。而每一年或者每一天都有人在奔赴西藏的路上,寻情者,朝拜者,逃避者……那么多人谈到灵魂,谈到净化,谈到佛法,谈到入世和出尘,更不要说阳光,蓝天,云朵的低之于北京那样灰朦朦笼子里一只早出晚归的鸟。从十年前起,已经感到它莫名的持续不断的诱惑,并越来越强劲。就这样我来了,带着想象中的情结站在三千六百米的海拔之上,并以死亡之手触摸到了它清奇的骨骼。拉萨及所有高原城市是有格的,它因此选择它的旅人,而不是别人选择它。
康宁:一般来说,一个诗人在旅行的途中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诗诞生,你有么?如果有,能把这样的诗和诗的起因分享给我们吗?
李晓旭:一次行走带给你的触动越多,你越会去选择文字来记述它。在云南时,我在一个古老村落里遇到过一位老猎人。他曾经是方圆百里中最棒的神枪手。禁猎的规定开始后,他便不再打猎。在我年少时的想象中,神枪手这样的英雄式人物,一律应该是高壮帅型的。但这位老猎人精干瘦削,穿着与普通人无异,看起来也很沉默。稍熟悉以后,他才开始讲述一些奇闻逸事,这些都是与我的生活非常遥远的,他眼底闪现的是智者的光芒。这些就是行走云南系列组诗中《阿布拉的猎枪》一诗诞生的前提。
在云南的一座深山中,有一座非常宽敞幽深的寺院。寺院里有很多年轻的小沙弥,他们活泼好动,与寺庙的肃穆 不是很谐调。但正因为他们才让整个空山的静都有了流动的色彩。因为受母亲影响的缘故,我的信仰稍稍偏向于佛教,对于藏传佛教我还是陌生的。我进入寺庙的时候刚好在立一尊佛像,钟鼓木鱼齐鸣,佛像立好的一瞬,从早晨便开始下的大雨骤然而停。我觉得瞑瞑中我是与这场佛事与这座寺院有渊源的。这也是我创作《指云寺》的初衷。
云南行及西藏行还有许多诗歌,都是在心有所动所感的情境下创作的。当时笔力可能不及,但感受都是真实不虚的。正如我以前说过,反对无病呻吟的诗歌,反对在房间里造出来的诗歌,这种真实经历是我创作诗歌的前提。
康宁:寺庙是一个内心宁静的地方,“内心的动乱,罪恶不在,阳光也不在/伤口里长出新鲜的叶子”这样的诗句大概也只能在这种宁静中才能诞生。真好。康宁是秭归人,下面问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之前,你知道秭归么?
李晓旭:当然知道。秭归因屈原而被文人所知。不过很汗颜啊,我也仅仅是限于知道这个名字罢。除了知道它的端午习俗被列为全国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外,对当地的具体文化古迹有些什么,经济发展如何,我都没有更多了解了。
康宁:是的,秭归是屈原的诞生地,是华语诗人的朝圣地,太多的古今诗人都曾来此拜谒。悄悄地问一下,屈原对你的诗歌写作是否有影响?你会不会像走西藏走云南那样走一遍秭归?
李晓旭:一个著名文人的影响力,往往是不可估量的。千百年来即使是著名文人游学时留下墨迹的地方,也会带动当地的文化交流氛围,促进当地旅游业的发展。更不要说屈原这样的世界级文化名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了。屈原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不朽名篇。他的作品文字华丽,想象奇特,比喻新奇,内涵深刻,成为中国文学的起源之一。他开创了楚辞这种文体。对后世文章的影响非常大,甚至影响到汉斌的形成。他作品中巨大的创造性是我最欣赏的地方。他的坚贞自守的品格和优秀作品我想对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习诗者都是有良性影响的罢。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希望能到这位大诗人的故乡走一遍,细细感受和体味一下当地文化和风土民情。
康宁:你在最近的一组诗《雪事及十二月的马车》中开篇就写到“在我的北方”,但我知道你祖藉山东,请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到东北去的?
李晓旭:我本人是出生于东北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家族都是山东人。我母亲对我外祖母的称呼,一直是山东人的标准称谓“娘”,而不是我们常用的“妈妈”。我觉得人和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一样,都是有“根”性的。山东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根。我曾经和弟弟商量,要有一次深入的寻根之旅。包括父亲提到的青河县,母亲常常提到的山东蓬莱县宁海洲。这种根性显现在诗歌上是诗歌汉语言的回归和汉语言本身魅力的综合体现。一个诗人和他的诗歌要有幻想,更要有根。精神应该是向上的,但目光应该一直向下。诗人要看到生活或或者生存中,不流于表层的那些东西,这些才是真正具有真实诗意的,值得我们在创作中挖掘的东西。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关注和思考是我诗歌中比较持续的主题。
康宁:你能向我们描述一下你的北方冬天吗?你能向我们讲述一下在这样的冬天里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的记忆吗?
李晓旭:东北的冬天对于生于厮长于厮的人来说,寒冷应该是最深刻的记忆。但寒冷同时也锻就了北方孩子坚毅的品格。在东北,冬天室内干燥温暖,窗外漫天飞雪。雪是北方人的宠儿。小时候特别盼着下雪,下雪了有更多的游戏,滚雪球、打雪仗,在冰雪中滑着爬犁飞奔,很欢乐。到了十四岁的时候,我家搬到小城的最西面,而学校在小城的最东面。我要穿越整个城区走路上学,冬天的时候呵气成霜,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深冬早晨的黑暗变得不再令人恐惧。那时也读金庸,偶尔也会想象自己身怀绝技,踏雪无痕。
我在十四五岁时最初的分行时代,曾经写过《雪》:“终于,会有那春日的阳光/揭开你虚伪洁白的面纱。”那时候可能是逆向思维占主导吧,别人都写歌颂雪是如何洁白轻盈,赞颂其为天使或者精灵。而我还是想有与众不同的表达。
康宁:我觉得无论怎样的漂泊,都会有一个归宿地,或者说得有一个踞点,打个比方说,我的漂泊会是秭归——某地甲——秭归——某地乙——秭归——某地丙……你是这样吗?如果是,你会把这个踞点放在哪里?原因?
李晓旭:漂泊和行走无疑可以增加每个人对生活对世界的认知,在你习惯的生活圈子之外,在不同的民族和地区,所有陌生的新鲜的引人入胜的风俗和风景,都会引发一个热爱文字的女子无数的灵感和创作冲动。这不但使诗歌的陌生化成为可能,也使诗歌的视角更加开阔。我喜欢走在路上的感觉,认识陌生的朋友,吸收吐纳新的知识,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处于兴奋中……
但是除却行走,或者即使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总是置身于一点。如苏珊·桑塔格谈到布罗茨基时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总是在某个地方。我开始时的行走是北京——广东——北京——云南——北京——西藏,后来就变成了长春——山东——长春——江苏——长春——安徽。其实这个点在哪里并不重要,这种行走更多还是精神意义上的滑翔和回归。谁走在路上,谁就是幸福的人。
康宁:你为周云蓬写了一首《小镇姑娘与绿皮火车》,在诗中我能感受到你对他那种浪迹天涯的向往和怜爱。我也是,有许多这样的情况,当看到一个背包的兄弟席地而坐乞讨路费时,我会毫不犹豫地递上我身上所有的纸币,我以为他在替我们云游、出逃、远走高飞,尽管我知道“所有的流浪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中途夭亡,要么铩羽而归”,但我还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替我们到达我们不能到达的远山远水。你有这样的想法么?可以以《小镇姑娘与绿皮火车》为背景说说么?
李晓旭:知道周云蓬是因为最初听到他的一首非常动听的歌《不会说话的爱情》,这是一首听了让我动容落泪的歌。当时我就觉得,这个民谣歌手真是具有诗人的天赋啊。然后开始特意去寻找他的文字,我读到他的第一首诗是《春天责备》。“春天,责备上路的人/所有的芙蓉花儿和紫云英/雪白的马齿咀嚼青草/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我想,这个人心里什么都不缺啊,色彩阳光世间的缤纷万物以及思想的深刻。他的诗比好多名气响当当的诗人写得都好。
周云蓬九岁失明,学会了弹琴、写诗、云游四方,他说,“我到处走,写诗唱歌,并非想证明什么,只是我喜欢这种生活,喜欢像水一样奔流激荡。”这也正是我所喜欢的。正如你说,他替我们到达了那样的千山万水。他的经历虽然坎坷,他的眼睛虽然是盲的,但他的心里却比我们谁都亮堂。之后我在诗选刊杂志中的万象栏目推介了他。后来,他在人民文学得奖,我听到消息非常高兴,也为自己在更早就关注和推荐他感到欣慰。
2012年7月中旬,我在微博上看到周云蓬要开演唱会的消息,从小到大从未追星的我还是想亲耳聆听一下他的歌声。因为最初看网上的宣传时,以为只有哈尔滨有一场演唱,我便订了票及当晚住宿的酒店,后来才知道还要在长春演一场,得到一个导演朋友的赠票后却因急事未及观看现场。第二天我参加了他与绿妖的新书发布会,会场上两人分别讲了自己生活中的故事,老周有才华也很有幽默感。书会后的提问时间,我问了两个关于诗歌方面的问题。听到他说现在不写诗了,还是多少有点失望的。我买了本《绿皮火车》,老周用马克笔写了个大大的“云”字在上面,算是签名留念。沉淀之后,就有了后来创作的《小镇姑娘与绿皮火车》一诗。其实无论老周写诗与否,他已经做到了诗意地活着。
康宁:喜欢你写给父亲的那组,喜欢那种亲情的东西,比如“我习惯了不带钥匙/我喜欢对着楼上的窗口喊/‘老爸,老爸——’//所有窗口探出的花白脑袋/一律笑容清亮”;比如“他背着他的小女儿/背着一座小镇睡去的寂静/临街的房子都能听见倾泻的月光声/陷入三月空旷的夜风中”……我能在这些句子中看到你骨子里的柔软。你的写作或者性格,有没有受过父亲的影响?
李晓旭:此前,我只有过两首诗是写给父亲的。你提到的这组诗是在父亲节写的。父亲去年住院被疑为肺癌后,很多与他相关的记忆被唤醒。包括后首诗中提到的幼年时我的眼睛意外受伤,他背着我在深夜中赶往医院的情景。父亲的病对我打击很大,但后来我发现真的痛彻心扉时我们不再以小时候的姿势哭泣,这种焦虑和伤心更多的潜伏在日常的每一刻。父亲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很多时候我们羞于表达对父母的爱,但在三子女中,他是最宠爱我的。数天前,我站在阳台中,刚好看见父亲从小区甬路上离开的背影。双手插在藏蓝色羽绒服的兜里,走路的时候微微向右倾斜,他的那片受伤的肺叶正是在右侧。他的背影更像是旷野中的一棵树,刚刚被北风侵掠而过,一阵又一阵。我从没机会看见他走回时的样子,数十年前,他从一座叫哈尔滨的城市退守到一个小镇。
对于哈尔滨这座城市,我是有一些情结的。以前我可以为了买金鱼去这个城市,为了寻漂亮衣服去这个城市,为了游太阳岛去这个城市,为了看朋友去这个城市,为了写圣经故事去看圣索非亚大教堂……但,我没有一次是为了寻找父亲的足迹去这座城市。这座他从十六岁就开始生活的城市,还有一座很老的兵工厂。这座兵工厂里,留下他非常灿烂的青春岁月,他整个的青壮年时代都在那里渡过,都在哈尔滨这座城市渡过。我常常以为自己重视的,常常以为垂手可得的资料,直到今天仍然戴着厚重的面具不肯轻易示我。我常常以为我对父亲很了解了,其实不然。昨天睡在妈妈的房子里,当然也是爸爸的房子,我才知道,他现在的睡眠何其少。用中药泡脚之后,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去看书,他在客厅看《隋唐演义》。我掩书而眠时,客厅的灯还亮着,他至少是在十一点之后睡的,但在凌晨四点即起。我听见他在客厅中走动的声音,喝水的声音,吃酥脆饼干的声音,打开电视让它轻轻诉说的声音,他常常在这声音中披衣坐着。如果是正午阳光很好的时候,他就会在电视机这样低低的伴奏中,打盹儿片刻。直到母亲将他请醒。他脱离自己的本专业已久,工业时代在他身上的痕迹几乎消失殆尽,我年少时代的印象中全是他健壮的身影,他漂亮的肱二头肌,他勾手投篮的矫健,他在妈妈出差的时候,笨手笨脚给我编辫子的场景,一根粗一根细……
哦,我是想说什么呢?对于须发皆白的父亲,曾经力壮如山的父亲,曾经一面墙都挂满他辉煌荣誉的父亲,曾经每逢春节就有无数弟子来叩头拜见的父亲,而今瘦削安静体轻少言,偏居北方一隅,在节日前静静等待他的孩子们,等待他这棵树下的枝枝蔓蔓,再一次复拢。我发现自己的足迹和某一刻的表情与他何其吻合。
康宁:你在《坐吧,我们来谈谈死亡》一文中,说到日喀则的那种与死亡擦肩的际遇,我想问下,我们是否可以坐下来谈一下这个?
李晓旭:其实我一直认为,四十岁前不配谈生命,而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当然不配谈死亡。我曾经在西藏归来之后写过西藏行后的唯一一篇随笔《坐吧,我们来谈谈死亡》。在那篇文章中我谈到了自己短暂的三分之一生命中,直面过的三次死亡经历。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死亡的世界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简单透明。由于死与生相对,死亡这个话题更多地带有黑暗消极及悲哀的意味。关于这个主题引出的东西太多,儒,道、佛家也都有各自深刻的阐释。说到底,虽然自己直面过死亡,但也未必有资格谈论它和真正的理解。不过我一直相信有灵魂的存在,它高于精神而存在。我的诗观与这一点是一致的,即:诗歌是灵魂的歌唱和呼吸。
康宁:如果再有一次去西藏的机会,你会去么?
李晓旭:我对城市以外的向往及自然界对我的吸引一样持久。漂泊的灵魂,也许有某种惯性。身体安宁一些时日,而灵魂又想漂泊了。如果再有一次出行的机会,我可能不会选择西藏,而是选择新疆或者更深更远的大美之地。毕竟,还有那么多我未知的世界呢!
康宁:从我们的交谈中,我感觉得你骨子里有种漂泊的东西,它丝丝缕缕地在你体内存在,你是一个身体安顿灵魂漂泊的诗人。祝你有更多的来自内心的文字,有更多灵魂歌唱和呼吸的诗歌诞生。欢迎来秭归,我会陪你走一次乐平里,屈原诞生在那个村子。谢谢竹露。
李晓旭:也谢谢康宁,非常希望有机会去一回屈原的故乡。
悲秋辞(组诗)
李晓旭
秋天之另一种
起风了它让秋天越来越空
像一条蛇退到农夫的怀抱
或者草绳拴着一些落魄的故事
午夜一点依然不能入睡
夜阑人静能嗅到
铁栅栏外的藤类格外冷艳的紫
秋天那些居于中层湖水里的女人
被我称为姐姐的女人
被世人唤为诗人的长发母兽
她们成熟的姿态 平静安祥
赤着的脚踝和鲜嫩的嗓音
她们在初霜里望着这世界面容有一点倦怠
这些早年间的瓷器
透过一潭泉水的清
阿赫玛托娃顺着月光下来 软的嘴唇哼着歌
带着微寒的光芒逼近
为我关闭黑暗又打开黑暗
凌晨一个钟情于秋天的人 藏匿落叶
秋天的豹子
我听见那些树的落叶,发出孤独的哗哗声
它们不是一片一片的落
是一树一树的完成秋天的卸装
穿红衣走过一片树林,尤如野火掠过田野
草根总是带着一点愤恨
这些秋天的小豹子,绕过开阔的河岸
遇到瘦下来的水系就心生怜悯
一条支流与另一条支流汇合的瞬间
汽笛很响,是被一群觅食的麻雀扇动来的
日头是暖的,微霜和磨熟的铁轨一样亮
我弯下腰坐在油画布上
坐旧一小段田埂的黑
火车以它提起的速度和锋利
辗过一个女人的寂寞和一堆石头
被秋水冲刷后的白
月亮降临时秋天在上升
月亮降临时,秋天在上升
尾随其后的是昆虫的鸣叫
叫声越响,田野却越发宁静
秋天被雨水弄湿了,这个摆弄拼图的孩子容易生病
橘黄色的一块丢在这个世界的高处
风从凉处来
水深的地方石头是沉默的
踌躇满志的人总会和失魂落魄的人重逢
秋天没过那些农人的烟袋
衣锦还乡之人徘徊在村口
那些还显嫩的玉米,撞得头破血流
偶尔有乳白的浆汁
他们坐在一起,没提起童年的喜鹊、蚂蚱和毛驴
他们先杀死酒
并让它们薄薄的,贴着心房
枯叶蝶
秋风灌满衣袖,草滩
一朵小野花,有微微
散开的花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写下枯叶,这迟疑
会有意外
在下一刻,发出尖叫
更多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隐去流水
风车尽头的风
每一棵灌木都有自己的秋天,每一片
草原都有更低的歌唱。来自于
风的内部
你要抱住松果,抱住
落叶的黄。听见月亮垂落
土拨鼠的啃食
风吹露水,风让那些叶子
越来越湿润
你要向东。你要按时苏醒
残月淡眉
此前,要耐心
要打磨刀具
削下月亮的小天堂
画眉入鬓
指尖犹凉
有人在崖下唱歌,那么低
低于我端坐的黑暗
我要穿起红色衣服
水淋淋的
看着那些接踵而至,看着
一个人远道而来
头上
肩上
落满微霜
相思枫叶丹
石头在水底
我在水底
你偶尔弯下腰看我
风很大
红死在枫林里
更多的时候
不知去向
火车驶过秋天
秋天走在铁轨之上,一闪而过的
是桥,是山中鸟鸣
火车先于我到达
一粒粒的村庄
牛羊与收割的人肌肤相亲
仿佛一瞬,田野便空空荡荡
青山寂静
风吹着落叶
有一些东西是慢的
恍若一位母亲的衰老
她背起竹篓
苹果会从树杈回到土地
我会白,会
怀抱木屑,偶尔想起拉萨
呜——
背
影
轻撞、摇晃,有向死的冲动,最后
睡在土里。九月,有干燥的耳朵。
那个有年轻背影的女子,侧脸,扭过头
微笑着看你
而那时,落叶已
没过你的脚踝
白露秋风夜
此前的秋风都不是秋风
一滴露降落,我也跟着降落
赤手空拳,被一只蟋蟀绊倒
很多冷血昆虫,折叠在一起
它们先于我脱胎换骨,那些纷纷黑下去的灵魂
不会再一跃而起
厮杀声落了一地
我背着石头,密密麻麻的石头
那么多的冷,那么重
说到心中灰烬
你有火柴般的眼睛,搬走麦子
一天中有一个时辰
太阳竖在高杆上,月亮落在禅院里
而露水积满草叶,提到原野无声空旷无所依
我抖落裤管里的云彩
还有那么远的路,那么长的一生
风过,才能平息
秋天是可靠的
秋天在移动
最初有些缓慢
带着巨大的草帽,怀里一群
右臂酸痛的人。赶出南瓜一样的孩子
赶走一群麻雀
母亲串起红辣椒
阳光就是一种高潮
由东到西,再由南到北
风在山尖出现
带着羊群牛群和它们身上的腥膻
如果有一场雨
第二天会带来一地落叶
父亲要在这场雨降临前
晒好大葱、白菜
院子里显得拥挤,他在劈柴
木屑乱飞,他在专心致志地劈柴
偶尔回头看一眼串辣椒的母亲
有了这些木柴
有了红砖红瓦的院落
有了院落里金黄色的两个人
秋天是可靠的
而我,不是回乡的人
当身边只剩下草籽
秋天的沉默,会把我带入落日之中
秋日手稿
1.流转之秋水
还有细碎的鸟声
一枚果子的清香流淌在九月
草地柔软,阳光走过的暖
在山腰上
流泄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的庄园,摇晃在水中
那些银色的水和鱼离开岸
眼睛反射出山谷的绿
一些凉朝天空慢慢铺展
河滩上割草的人,没有抬头
被别人的眼睛拒绝
秋天更低了
等睡莲的花瓣,张着翅膀醒来
2.风过之痕
而我还在水的中央。清澈,微蓝
那些细小的、碎银样的波纹
都缘自风,那些成熟和圆润
会一点一点溢出,扩大
微风过处之水,是世界上
最令人心醉的事物
然后一切会平静下来,涌现
一种不同寻常的温情
“不,这一定是秋天的羽毛!”声音古铜
比如月亮碎成几瓣
碰到嘴唇,找到压弯的软
3.秋叶之静美
是肺腑之外的。蓝
天空的曲线,要慢慢打开
颜色在一点点加深
有花纹的窗户、赤脚的河流
打开全部的呼吸
手风琴里的桦树林
是静寂的。
你看见白衣的女子,她的忧伤
眼神如秋叶,落地无声
此前的沉默、敏感和羞涩
一滴水一样纯
无法高飞的鸟,似剪纸纷扬
欲语还休
4.我看到田野,在慢慢褪色
一个季节的卸妆是一粒葡萄
到一滴酒的距离
田野正在褪色
落日侧目,它不骄躁,不喧哗
拆去了布景
树枝或酸或甜,向上流动
而所有的饱满
都落在低处
直到体内积蓄了让世人颤栗的露水
人们喜欢裙带关系与占星术
而我是最黑的那粒葡萄
在等待一场糖霜
漠河的风吹到我们这里时
漠河的风吹到我们这里时
已经很凉了,很久以前
我说在北极星以北,雪在对岸发芽了
割草机响起来
在这季节似乎多余
卷起来的一切渐渐变黄
越夜越惨白
我帮五婶剥玉米,长指甲断了
迷彩裤子有点花,到底还是尘世的凡物
肉身的薄,抵不住地上的寒气。拖拉机开进去
搅动了一江的冷
太阳落了,我会拎两颗甜菜
腿悠荡在马车沿上
之后五婶抓把稻草,升起炊烟
那铜色让城里人的手显得洁白而造作
糖稀的味道
在她满脸火光和清新的稻草里弥漫
它们用五十年填出她的皱纹
吸干了她的乳房
我知道,这乡村的瘦腰上捆着一群
这样臃肿的妇人,至死方休
祖坟上的野花和出嫁时的红袄
仅仅是点缀
一个人拾起秋天巨大的响声
那个时候你看到的田野
已经弯下腰去了
低下的头,像是对幸福有所畏惧
那些被马车或者牛车卸下去的隐私或骄傲
在粮仓里,开始抱着发霉的危险
稻草人和麻雀的战争
暴发之后,开始向北的风
陷身于轰然而倒的事物
在此之前,一个人用挥舞的镰刀
制造了这个秋天巨大的响声
而用犁翻过之后
那些黝黑的土,还是新鲜的
他湿湿的影子还沾在上面
长
调
那旷古悠长的寂寞,让我迷恋草原的睡姿
老额吉跪拜的地方,弘吉剌花开放
这与生俱来喜欢的场景
一个女人,被长调摁进秋天
而心往往是干枯的
说到血脉和撩过头顶的雁群,呼出羞愧
毡房里的人因此忧伤,突然变老
让神掏空躯体,匈奴民族的马背
马头琴幽幽,有泣血之态。一块祭石
在敖包之上,望见河滩上的马
扬头长嘶!点缀在它身体上的阳光
咽下一些喊叫。失重的蹄牢牢抓住
最后一节长长的拖音
那么多金黄色的刀子,辟开时间的纹理
我在暗处,虚构了半生的风吹草低
无助的孩子,瞬间泪流满面
秋风辞
水声爬进秋天,流到哀鸣
从低吟浅呻到绕过一个山坡
山坡上的羊半跪着,跪着的样子是童年
白桦树爆裂的眼睛,夜行服漂亮
土炕柴门一粒粒,沿着村庄的扣子
抚摸月亮——这农人们的乳房
为那些席地而睡的民工加冕,建筑物持续升高
他们四处觅着粮食,田野之外
轰隆隆的花纹,一瓣九月的死亡
风吹湖水,风吹河水
在草根里,埋下凶器
一棵秕谷是如何面对秋天的
被这一季的雨水,悬挂起来
阳光对它有一丝的警惕
一只未成年的麻雀,对它有过秘密的观察
它背叛过第七条田埂
从老农卷刃的镰刀上逃离了九次
梦想追随海水,并乐于冒险
出席场院上的篝火晚会,草垛上的情话
压得很低
它听见自己的骨头一点一点
被一辆牛车的辙,辗进泥土
看着秋天的危险性,从残阳中翻过身去
神的袖子啊,“一些空和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一匹马收拢蹄声而来
可是,他的马收拢蹄声而来
我睡在梦里长长的小道上,冗长的月色
村落中,仅剩摆渡之人
麦粒坚硬,第一千只偷食之雀翅膀灰黑
田野中举手之人,除却稻草人
还有弯腰的农夫,这个季节土屋很空
大地很满。草木和困兽都纷纷西至
一群硕鼠,对于粮仓的满,目不暇接
九月,河流与日落一起倾斜
野火一场
他持利器,来自长安,“徐风悄无声,像秋叶”
消匿于幽暗的深处
可是,他的马收拢蹄声而来
十指静抚荒凉之所,狼的捕食
或曰乌鸦归巢
秋,最先死于横波
那些露水,打湿夜行的鞋子开始
飞不过夏天的翅膀
脆在小枝头 被风紧了又紧
落尽了纷争 张大嘴巴的人喜欢数花落,喜欢左右逢源
朋友说,那个深爱的人患了白血病
巢穴里的忧伤落叶的乔木一样厚
嗅到苦捱的日子,上帝的绞架摇摇欲坠
阳光下局部的冬天如此纤细
“这烦忧的尘世!” 冷了
我和彻骨爱过的人一样
无语沉默 门敞着象一个黑洞
风往那个方向吹,继续吹 水上那些刀口
越发白了
虚弱:或我的呼吸所剩无几
我的呼吸所剩无几。耳朵和身体在无人企及之处
听微弱的光芒淙淙之音,滑落下屋顶,
女巫举着第九面铜镜子“孩子,放开左手里的坚冰”
是谁,使一条鱼的行程日渐枯竭
在刀尖上行走,另一个空间的花朵有腐败之气
幽暗之蓝,七月泛滥过的河水游动的嘶鸣
夜色不明蛊惑人心,经卷、佛珠、青苔有苏醒之痛
丢弃高楼,翻越铁墙
人潮将股市、霓虹、欲望砸碎抛向黑夜
壁画上羚羊紫红,让我又触及西藏的光晕
“我们的村宅被机场征用”此后陈列的爱有假翅膀
石头磨房很旧,余生一点……
九月,我们相濡以沫,不望鸟雀散
——竹露滴清响诗歌浅说
散发乘夜凉
荷风送香气
欲取鸣琴弹
感此怀故人
这样的季节适合向南,南方以南
这样的季节北极星以北,雪在对岸发芽了
鄂伦春人的箭镞已经锈迹斑斑
有一双乳白色的翅膀
离开人群我开始狂欢
拇指从不肯轻易竖起
地位说来崇高 故事说来话长
帝王将相 戒与不戒间
搬动江山
左手高贵,仅仅属于自己
正如不同的房间要用不同的钥匙
把它的附件放在显微镜下进一步解剖
证明和生活确有瓜葛
左手打着响榧,
体验右手写出的一首诗带来的快感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现在左手拍拍右手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红不过自己的尾巴
负了数千年的一个骂名从商朝
掩埋在断壁残垣
它看到红袖绿酒,遗珠似泪
仗烛执火的追杀,持续至今
任箭或者猎枪
都无法再打开
贵族肩颈上
它聪明而悲哀的沉默
李晓旭博客:
《诗歌杂志》总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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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杂志》总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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