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弦:诗歌八首
路
它受命成为一条路,
受命成为可以踏上去的现实。
它拉紧脊椎扣好肋骨因为人多,车重。
当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
在最黑的夜里,它不敲任何人的门。
它是睡眠以外的部分,
它是穿越喧嚣的孤寂,
比阶级直,比尘埃低,比暴政宽,身上
印满谵妄的脚印。
当它受命去思考,蟋蟀开始歌唱。
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
不知所踪;另一半
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
时间的尽头。
非童话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乱世之秋,豹子的视力是人的九倍。
想变成动物的人在纸上画鲸;
不知该变成何种动物的人在梦中骑虎,
有时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让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来嗅去,必有难言之隐;
猫在白天睡大觉,实属情非得已。
猫头鹰又碰见了黄鼬,晚餐时,
座位挨得太近,它们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变成盲人,有人
一窥见斑马,就成了新思想倡导者。
我也曾写过蛟龙两条,许多年了,
它们一直假装快乐地嬉戏,其实,
是在耐心等待点睛人。
——总有一天,它们会开始新生活,
并说出对纸张不堪回首的记忆。
金箔记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马戏团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锣,
一开始就是猴子的铃铛。
狗熊裹着皮大衣,心满意足,
理想主义的鹿却有长久的不宁。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铁笼子,
一开始就是雪糕、算术、绕口令。
不可能一开始马就是马,狮子就是狮子;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高潮,就宣称
没有喝彩无法谢幕。
不可能一开始就和气一团;
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头伸进老虎嘴里。
观众在鼓掌,打唿哨,连猎人
也加入了进来。
不可能一开始,猎人就快乐,老虎也满意。
艺术驯良,宗教凶猛,撒旦酣睡,
天使从高处忧心忡忡飞过。
在这中间,是马戏团方向传来的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这么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恐惧的火圈;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道德的跳板;
金钱豹,不可能一开始就爱钱;
头挂锐角的老山羊,不可能一开始
就是个素食主义者。
蝴蝶标本
——敏感的触须;
——玻璃下的飞行。
如此悠长的
瞬间:仿佛刚刚开始的软甲、磷……
翅膀上的花纹,从未修改的预感。
内脏,更深的阴影。
——飞吧,
在比海水和落日还要孤独的南国。
你背部的宁静,
正把现在变成未来。
描述
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独自听鸟鸣。
等你醒来,我已不是那个听鸟鸣的人,只是一个
陪伴着你的人。把我区别开的
是鸟鸣,和你的睡眠,我却不能把它们
联系在一起。把一阵鸟鸣
带到你梦中,多么困难,描述这一切
多么困难,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将只是个和你一起听鸟鸣的人,而非
刚才那个听鸟鸣的人。
——还好,除了我,世界尚未有所改变。
候车室的椅子
既非惆怅,也非悲伤,
就像这把椅子,
就像这把椅子上的污渍。
一些人离去,一些人坐下,
它发出相似的吱嘎声,其中
细微的差别,只有它自己能够区分。
但它不知道自己能表达什么,或者
已经表达了什么。
腿、牚、榫眼,那么多部位,
发出声音是一回事
重新整理内心的结构
是另一回事。
无人落座时,它像完好如初。
没有压力,内心的裂缝也像消失了。
偌大的候车室里,
滚动的喧嚣像与它无关,
铁道上,
奔跑的列车像与它无关。
照妖镜
李建病重的时候,他父亲
在门楣上装了一面镜子。
那一年他二十岁,在这之前,
患骨瘤三年,截掉了一条腿,
由于化疗,头有余发,面无血色。
他常挪着一真一假两条腿,
到我们办公室来谈足球,谈马拉多纳、米拉、克林斯曼。
他说,有个球员的左脚能拉小提琴……
而我们想的是,他右边的假肢
还能支撑他在这世上站立多久?
后来他病危,不再出门。
有一次,我看到那卸下的金属腿疲惫地靠在墙上;
还有一次,他躺在门前的躺椅上,天空中
倾斜的光,在那面神秘的镜子里
像沸腾的水银;
而他微闭双目,像一个善良的鬼,
对一切都已视而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