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经典小小说名篇·陈 毓
:名角:出神:大师的袍子:爱情鱼:蓝瓷花瓶:雉诱
名角
陆小艺她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演了一辈子戏,跑了一辈子龙套。
陆小艺她妈结婚二十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四十岁那年突然花开一树,生下了陆小艺。果实落地那天,那女人却如熬干了油的灯,熄了。陆小艺她爹中年得女,且以老伴的生命为代价,自然宝贝小艺得厉害。
小艺长得美。小艺她爹夸小艺:你看我家小艺,那肤色、那眉眼,天生一个美人像。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左邻右舍初听那话,本是要骂的,又想这小艺自小没妈,她爹夸她两句,算是补偿她一份儿母爱,也便跟他爹唏虚一番。
许是从小看爹演戏,小艺竟无师自通,一次剧团演出,演小旦的王小玉扭伤了脚,急得导演跳脚。小艺在后台看爹化装,见了,就小声问导演:您看我行吗?导演瞪了瞪眼睛。小艺见导演充满疑惑的眼神,就比比画画在后台唱了起来,导演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替补,高兴得抱起小艺在后台直转圈。小艺自此加入了演艺圈。
小艺她爹死的那年,小艺已演过十部很有影响的戏了。小艺她爹临死前感慨地说,小艺啊,你一年顶得上爹的一生!说完这话,闭目含笑死去。
小艺哭她爹。小艺的哭声里透着艺术气,圈内人评说小艺那情感炽热逼真,但不知怎么,总让人想起小艺在台上演戏的情景。
小艺十八岁那的演的一部戏荣获国家大奖。被一著名导演一眼识中,那导演就带着小艺离开了K城。不久,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报纸上,荧屏里,K城人的眼睛不时被小艺的光彩照亮。消息说,小艺又演了一部什么戏,又获了一个什么奖。
小艺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导演为她举办的生日酒会上结识了导演的儿子。导演的儿子刚从法国留学归来,一眼看见小艺,就说他是铁片儿遇见了磁铁,就跟导演说她要娶小艺。导演爱小艺,更爱儿子,就成全了这一对玉人。
婚后的小艺越发美丽出众,她的美丽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初时,小艺的千娇百媚,富于戏剧化的言行逗得燕尔新婚中的丈夫开怀,对小艺越发生出一种化解不开的爱,常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跌了。
日子久了,小艺戏剧性的泛滥在丈夫那里只能换来宽厚温情的一瞥,然后是目不转睛地盯到他的报纸上去。小艺便有些不悦。一次小艺又百般纠缠丈夫,导演的儿子就在小艺的耳边轻笑一声:小艺,我现在觉得你跟我在床上都像是在演戏呢!小艺便灰了脸。以后排完戏回家,就慵倦地卧在沙发上,样子极像她家那只沙皮狗。丈夫逗她,她也不理。丈夫倒极体贴,以为她拍戏累了,问她冷暖温饱,而小艺终是慵倦,终日难见笑容。
可是只要一入戏,小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都活泛过来。仿佛是上足了力的玩具,急切渴望释放出全部的力。
《霸王别姬》剧组挑小艺去扮演虞姬,小艺的演技在这部戏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把那个虞姬演得千般柔情,万般刚烈。连导演都被她感动得涕泪滂沱。特别是项羽被困垓下,虞姬舞剑自刎一场戏,那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唱白都让人为英雄美人垂泪,直到虞姬在剑光中揉碎芙蓉红满地。
小艺竟从这部戏里醒不来了。她说中国只有项羽一个男人。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让人心碎的光芒。她把项羽的扮演者当成了项羽的化身。
《霸王别姬》封镜。“项羽”在一部警匪片里演一个警察,按剧情需要,警察需从十层高楼跳下。当然这一切都是特技,那警察也只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木头人。当木头警察从高楼坠下的一瞬间,摄像师从镜头里看见一个白色人影,仿佛是一只敛着双翅的鸟儿,也跟着一起坠下去了。它落在了木头警察旁边,在摄影师的镜头里定格成一只静美的蝴蝶。它白色的羽衣洇在了一片绯红之中。
只有导演的儿子不哭。他说,小艺是上帝精心制作的一件艺术品,俗世的生活她不快乐,于是上帝就将她收回去了。而人生,又怎能时时刻刻都在演戏啊!导演的儿子声音如蝉。
出神
禹越来越不爱出门,无聊地躺在石榻上,看着墙上裂缝中一株雨季里长出后又枯死的灰白的草发呆。呆着,不觉想到了来世……
十几年的光阴随水流去,江河归位,空气中又能闻见成熟庄稼的芬芳气息,孩子的笑闹声随炊烟在村庄上空明亮升起……
禹觉得郁积在胸口的一股气慢慢散开,让他的身子放佛要飘起来,又仿佛终于能够放下似的觉得轻松。从山巅向下望,阳光照耀着河流,照耀着村庄,照耀着田里劳作的男女。那些人,他们现在在路上遇见他,都要远远站住,静静垂下双臂,把头偏向一边,微微地向他笑,低低地唤他一声“禹爷”,然后目送他走远。那景象让禹有点幸福、有点疲惫,还有点莫名的感伤。人民的拥戴声和欢呼声让他心惊,他只能微笑,可笑着笑着笑容就失了温度,僵在脸上冷冷的,使人难受了。
他越来越不爱出门,无聊地躺在石榻上,看着墙上裂缝中一株雨季里长出后又枯死的灰白的草发呆。呆着,不觉想到了来世,今生似乎没甚可想了,那来世呢?
若是真有来世,还作一个治水的贤人么?禹独自呵呵地笑了。
来世?自己倒愿意变作一棵树,禹想。不做激流中的石头,不做可以轻松飞过湍急流水的飞鸟,就做一棵苍苍的枝深叶茂的树,长在人迹不能至的山之凹,自在之外,顺便给远行的飞鸟停停脚,让劳顿的兽在它的枝干上蹭蹭痒……
呵呵,禹感觉快乐、感觉宽慰,再次笑了。他听见耳边飒飒的、簌簌的、淅淅的声响,恰似风吹树叶的声息,树枝沐在雪中雨中的声息,多么好啊。禹仿佛真的感觉到鼻息之间那树叶清苦的潮润气息,闻见当风到来雨到来雪到来时,树散发的各个不同的美好气息。
被这种念头拧着心,禹不觉并拢了双脚,伸直身子,双手合十,用力向上提升身体,同时向右旋转。禹慢慢旋转,慢慢把重心转到一只脚上,并且越来越快地旋转,快到自己感觉都要飞起来了。他真的是飞起来了吗?禹听见身体中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体内正在开花,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噼啪声中,他感到上半身越来越轻,而他的双脚似乎合二为一了,那么牢靠、那么扎实地和大地亲密相融。他真切地感到脚下泥土松软的温热气了。
惊喜和幸福涨满内心,让禹有点昏晕,他顺其自然地昏晕了半刻钟。随后他慢慢从那种昏晕里醒过来。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他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已然是一截苍苍树木了,他将信将疑地沿着树身向上看,他看见自己的头上正顶着一棵高大茂盛的树冠,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禹的头,使他沉沉睡去。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禹就是热切的等待妻子。他一心一意地等妻子到来,他一定要说服她也变成一棵树。想当年三过家门不入,的确使她颇受了些冷落和委屈,现在,如果妻子也愿意变成一棵树,那他从此将根根叶叶、枝枝杈杈地终日与她厮守一起,还有什么遗憾呢。再说,单是变树时的美妙感觉,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她试一试。
要是她不肯听他的呢?那就一把抱住她,哄她、教她——收拢双脚,双手合十。帮她旋转。飞升。看,变成树了吧。变树的感觉如此美妙,体会到了,她也不会埋怨的吧。
可是,妻子怎么还不到来呢?禹打算像一棵树那样伸展身体,向着远处张望张望。却只听见脚底下“啪”的一声,犹如瓦钵摔碎在地的声响。禹惶然低头,却看见自己依然端坐的神龛上,在终日缭绕,从不肯有片刻歇息的香烛烟雾里。禹仿佛做梦似的长久地发了一回呆。
被常年的烟火熏灸,禹感觉自己的眼睛是那样肿胀,他的肩背僵硬如同死了一般,治水时落下的腿病使他的双腿沉重,没有一丝想要动弹一下的欲望。
收回视线,端正目光,从深沉的恍惚中清醒,禹还是在神龛上尽力地坐正自己的身子。
大师的袍子
我,一个生活在今天,不会捏针也不能提线的女子,在这样一个明丽如洗、光滑如缎的早上,突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渴望自己缝制出一件衣服的冲动。
先说衣服的质地,衣服的质地一定是用当代最自然、最环保、最适合人类的皮肤碰触的原料,用最先进的科技提萃,纺织成为材料。因为原料的稀罕、工艺的难度,使它在第一步就显得弥足珍贵。
接下来呢?按我最初的冲动,是想要叫三宅一生来设计款式、让居住在巴黎的世界上最手巧的裁缝精心缝制而成。可我忽然觉得这会使整个的事件变得没有意义。所以,我打算要亲手来裁剪、缝制我在上面所说的这样的一件衣裳。
让我再告诉你衣服的颜色:玫瑰灰的颜色。玫瑰灰,你见过这颜色吗?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不是谁都敢穿的颜色,它对人的肤色十分的挑剔。可我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的颜色呢?我相信,只有礼物的特别才能对仗接受者的例外。
至成成衣过程的漫长就不必讲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久远些的时间。总之,一个女子,在她一年、两年、或许更为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因为缝制这样的一件衣服而长久地俯下她明净的额。她因此而忽略了春花和秋月,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反倒因为能把那些春花和秋月缝进一针一线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美好。一针一线、一针一线,她在自己的作品里留驻了花朵的香气以及蝴蝶飞舞的影子。而月影婆娑时她也能及时地捉住它清冷泠的味道。她偶尔抬起因为长久俯视而有点苍白的脸。这时,如果你恰巧打量她,你会看到她眸子里那种无所视又装满了整个世界的葳蕤和自信。
总之,衣服在一个早上,或者深夜完工。接下来是漂洗,用被百草千花的花、叶、根过滤过的,又汇聚在青石间的泉水洗,随后衣服会在晨光中被风吹干,在暮霭中被风吹干,在满月的清辉里被风吹干......然后,衣服走上了邮路。
衣服在某一天清晨到达了它的目的地——邮递员敲开了一扇门。邮递员说,先生,您的邮件,请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那个被唤作先生的人看上去跟邮递员很熟,所以他们的动作配合得十分默契。
他们果真是熟识的,他每天都要收到这个邮递员送上门来的东西:稿费单、样书、编辑部转来的热心读者的信......太多了。有时候,他还会收到一些可爱的小礼物,比如一枝夸张的卡通笔,一双印有好看图案的袜子什么的......还有一次,他竟然收到了一个小女孩寄来的一只花卡子,因为一个记者采访他的报道里说他那一段日子头发掉得厉害,为了让头发显得丰茂他就将头发留得很长,收拾得很整齐什么的。于是他就收到了那只卡子。收到就收到吧,他把卡子别在头发上,再有记者去访问时也不取下,被记者拍了照片登出来。报社老总夸奖那记者:善于抓细节,拍了一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于是记者还得到了奖金呢。噢,还是说眼前的这一件邮件吧。
先生打开了包装盒子。他先看见一个好看的绑着缎带的纸袋,他继续拆下去。他解开了缎带,一股混合了太阳、月亮、泉水、花草的香气让他的眼泪差一点盈满眼眶。他从暴露在袋子边上的领子判断那是一件衣服,尽管这衣服的款式有点特别。
最后来说衣服的款式吧:是腰上松松地打一个结就能自在地穿上的那种简洁样子,领襟、袖口、口袋和腰带上有同色的绣花。按照准确的说法,我们该称之为“袍”。
非常自然的,想都没有想的,先生试穿了那件袍子。真是增一分肥,减一分瘦,合适极了,从未有过的合适。他想,是谁啊?寄来了这么可爱的一件东西!是一个读者吧?
他后来总是穿着那件衣服写作,他喜欢穿着那件衣服写作。他穿着那件衣服写作,并且又写了许多的传世之作。
的确是一个读者,那个读者在游法门寺的时候看见过武则天给佛的供养:美丽女皇自己的一件裙子,一件绯红色的缀满繁复花朵的裙子。两千多年前的裙子,让她在两千年后的打量里感慨不已,遐思不已。也就在那一刻起,她打算要送一件有特殊含义的特别的衣服给她心中敬爱的大师。
时光流逝,许多年就那样过去了。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大师的纪念馆要建了,在决定保存大师的哪些东西时,一个办事员发现了那件袍子,办事员说,多特别的一件袍子啊!办事员又说,我在大师的许多作品里看见过它的影子。我们把它保存下来吧。
于是,一个从未拿起过剪刀和绣针的女子,一生里惟一做的一件衣裳,就这样被保存下来了。
我常常设想有这样的一件衣服,因为我、更主要的是因为另外的一个人,而长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在我们两个与之有关的人的肉体消失后很久,依然存在。
爱情鱼
庄子在下雨起雾的日子也要去河里捕鱼。寒冷的冬日也不例外。
庄子总能或多或少地带些鱼回来。
庄子的鱼很少自家吃,不是慷慨地送左邻右舍,就是用盐浸了,用绳子穿了,挂到楼顶上去。庄子的妻子说,她压根就烦那股味道。
我搬来剧团的第二天,有人敲门。门没锁,就被撞开了一道缝儿,我看见了一兜鱼,再就看见了一张瘦的、表情温厚的脸。那脸说,庄子,给你送几条鱼来。
在不知多少次吃过庄子送来的鱼之后,也就认识了庄子的妻子梅子。梅子长得美。我感谢庄子的鱼,赞美梅子的美。我说庄子福气,娶了这样美的梅子。庄子笑声嘿嘿,脸上却无表情。我想,那要么是被赞美声宠坏了的极端的自信,要么就是一种与已无关的冷漠。
剧团冷清得门可罗雀。我这个编剧就整天练书法,写小说。舞美庄子仍是一日复一日地扛了渔具去河里捕鱼。
庄子在妻子的抱怨声里把鱼串到楼顶上去。那些晾干了的鱼随风摇摆,像经幡,像旗帜,又像是远逝的图腾。惹得附近的猫夜夜在楼顶上打架,把剧团冷清的夜吵闹得格外热闹。
一日,我去资料室找一份材料,在蒙尘的纸堆里我发现了一叠剧照,其中一张就是梅子,穿着古装,在舞台上。比台下的梅子瘦削一些,妩媚一些。我拃着灰手把照片装进了口袋。
那天吃饭时,我问导演老徐,梅子演过戏?徐导说没有。我让他看照片。徐导说,那是妙儿。我问妙儿是谁。妙儿就是妙儿。徐导给嘴里填一块馒头,再喝一口汤,咽下去,不理我。我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嘴看。徐导给我看得不自在了,终于说:庄子以前的女朋友,剧团的台柱儿……从徐导那里我知道了妙儿是杭城人。妙儿嗜鱼。庄子爱妙儿。庄子每天给妙儿捕鱼熬汤喝。贫瘠的北方小城总算有这样一条丰饶的河做庄子爱的牧场。妙儿快乐的汤碗里涡着庄子的幸福。人家笑庄子是妙儿的影子。庄子说,妙儿是他的太阳。
妙儿在一次文艺调演后鸟儿似的飞走了。妙儿是一只丽鸟。良禽择木而栖。妙儿飞向更高的枝头。
没了太阳,庄子的天空是阴沉的。沉默中,庄子买了昂贵的渔具。捕鱼,成了庄子每天的课目……
多年后剧团去了乡下演出,庄子在如鸦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脸。那张脸如暗夜里的灯盏,照亮了庄子心中的黑暗。庄子带着那姑娘进城,团里人一片欷歔,都说整个儿一个妙儿。
我后来再见梅子,就觉得她那张脸美得有些缥缈,仿佛是某一张脸的叠影。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理在作怪。
蓝瓷花瓶
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是一杯清淡的茶。
新婚中的她,爱情是醒里梦里的一片绿洲。
有朋友也要走进围城。朋友送来了大红的请柬。她和丈夫商量了好一阵决定送一份礼去。仅仅为了省钱,他们便没去任何商店。最后她说,就送咱家那只蓝瓷花瓶吧。丈夫没听懂似地看她,她正看着那只蓝瓷花瓶,目光静寂得像夏夜的一片月光。丈夫知道蓝瓷花瓶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蓝瓷花瓶便送了朋友。
在送花瓶的第二天,他们便离开小城去了南方。走时仅带走了几本书和几件随身的衣服,看看屋子,倒也没多少东西可带,带不走的和带着也没什么用的。
渐渐地,他们有了些钱,日子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清贫。后来,她和丈夫开了一家工艺品商店,专营一些美丽的仿古工艺品。也许丈夫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他们的生意很好。她也渐渐地迷上了瓷器收藏,常常宝贝似地在灯下看了这件看那件。她便常常跟丈夫提起那只当年送了朋友的蓝瓷花瓶,忙碌在生意里的丈夫总要几经提醒才能和她回到同一话题上。她便有些总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再也遇不见那样奇妙的蓝色了,还有那样恬静的自色睡莲,就像是一群栖息在蓝色湖波上的天鹅。她和丈夫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目光静寂地望着不可知处,只是眼睛里多了两片火焰。
那一年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想着店里眼下的一大堆业务,又想贫苦惯了的母亲一向总是将苦难和着粗茶淡饭吞咽下去,没料想到自己一念之间会铸成终生的遗憾。不久,一封告知母亲病故的电报将她击得昏天黑地。
他们又回到了不再有母亲的小城。和丈夫一起去看朋友,一进朋友家门,她便一眼看见了那只蓝瓶花瓶。朋友将蓝瓷花瓶放在漂亮的红木家具上。朋友夫妇一再感激婚礼时她送给他们那么美丽的花瓶。他们的话题便反反复复地环绕在花瓶周围。而她,更是执着地如同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
贫穷的日子里,她将最爱的东西献给了友谊,而对母亲的怀念却使她柔肠百结。看得出朋友和她一样爱着那只花瓶。花瓶从未染上过一粒微尘。而朋友坚持不肯给瓶子里装任何饰物。即使是鲜花。朋友说:配不起。这就让她那句话永远只能萦回在胸臆里成一声幽幽的叹息。她现在已有能力去买一件更珍贵的礼物送给朋友。她甚至想要用更贵重的礼物来换回那只花瓶,但她不能。
她再次去看朋友,她和朋友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谈笑。她借故去找一件东西,然后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又得重重地拂掉了那只花瓶。她不知道是怎样走出朋友的屋子的,也不记得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从朋友家出来,她看见一轮冷寂的月亮悬在中天之上。她站在一片月光地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是那样的寂寞,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瓷片,就着月光,她看见那瓷片像一块残缺的镜子,又像是一团水珠。她只轻轻地唤了声母亲,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
那只蓝瓷花瓶是母亲留给她的惟一纪念,是从母亲的母亲那儿传下来的。曾听母亲说她的外公是当时一个极有名的瓷器工匠,而那只蓝瓷花瓶是便是母亲的外公为庆祝母亲的出生而亲手做下的。她突然在那一刻决定,要再开一个瓷器工艺店,并让它火起来。为了她的怀念。
雉诱
谷雨前后,便是打野鸡的好季节。
在寂静的山坳里、坡梁上,野鸡的叫声此起彼伏,把山里的春天叫得格外美丽。
这时的母野鸡却格外少见。老猎人说,母野鸡在产卵、在孵蛋。而这孵蛋,必须在秘密状态下进行。因为公野鸡一旦发现母野鸡,就会驱赶母野鸡,并一一啄破被孵得温热的蛋。
整个春天,老猎人走向山里的脚步总会时时撞醒深草丛中那些一心一意孵卵的母雉。它们一旦受到惊吓,便会迅疾逃离,且千方百计地将猎人引向远离窝巢的地方。母爱使它们变得又勇敢又聪明。而视整个群山为自家庄园的猎人,在春天里是不打母野鸡的。
这便为雉诱提供了可能。
雉诱的来历颇复杂。先要找回当年的雉蛋,带回家让自家抱窝的母鸡孵化后,从中挑出小母雉,经过一年的驯化后,那只最伶俐、和猎人最默契的小母雉便在来年谷雨前后被老猎人带着“出猎”了。
雉诱的出现无疑是山梁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山梁上迅速响起一片“关关雎雎”之声。
随着更多的公雉的到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几乎所有的公雉发现,呼唤它们的原来是同一只母雉。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公雉们为了爱情的争斗开始了。
先是歌舞,在一片祥和之中杀机暗藏。
公雉们翩翩起舞。
它们五彩斑斓的长翎在空中盘旋交错,在阳光下闪动着彩虹般美丽的光彩。似乎连公雉它们自己也分不出它们谁高谁低。在争夺异性的前夕,它们一改刚才的美丽优雅,一个个剑拔弩张,睚眦必报。好斗的公鸡大概就是来源于此吧。它们勇猛、顽强,即便鲜血淋漓,成为祭献在爱情高台前的牺牲品也在所不惜。
在公雉们酣斗之际,隐藏在树丛中的猎人轻轻摘下身边的一片树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那只站在高处观望的雉诱便顺着草丛快速跑回,一头钻进老猎人的袄襟里去了。
猎人扶起他乌黑的长管猎枪。枪膛里装满了发烫的绿豆,只要一声枪响,便会有成片的公雉永远地垂下它们高傲的翅膀。它们渴望爱情的胸膛里便装满了世界上最圆的豆子。往往,老猎人会打下上百只公雉。而侥幸活下来的公雉,便把这道山梁当作记忆中永远的伤心地,今生今世,不再回来。
在换过两三个山头之后,这只雉诱便再也吸引不来成群的公雉了。于是,这只雉诱便算完成了它的使命。老猎人就要重新培养新的雉诱。而那只失去了吸引力的雉诱,就像是一个出卖了同类而负罪深深的叛徒。
据说,它会选择一个阴雨天悄然离去。据说它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只留下一串感伤的脚印在雨后的山梁上。_
只留下一串感伤的脚印在雨后的山梁上……
附:
陈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近百篇微型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各种刊物转载,同时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世界微型小说经典》等50多种选本。2002年中国作家协会授予其“中国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荣誉称号。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家,曾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作品奖、小小说作家网“最受读者欢迎的小小说作家”等众多奖项。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文、俄文。已出版作品集《篮瓷花瓶》《爱情鱼》。代表作有:《爱情鱼》《伊人寂寞》《出神》《做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好大雪》《谁听见蝴蝶的歌唱》《大师的袍子》《名角》《翠色》等。
陈毓的小小说,着眼的角度比较独特,常常会让人惊奇她怎么会想到那儿去!更兼她将诗的意象,散文的情调,小说的情节很完美地触为了一体,就使她的作品具有了一种高古典雅的格调。在她的思想深处,似有一种潜在的悲剧意识。我曾看过她十七八岁时写的一份手稿。我不明白,在她当时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段上,怎么会生出那么样深重的苍凉感呢!她笔下的人物,有些似乎离我们很远,远得像唐宋时代的道姑,有些离我们很近,却又让我们觉着可望而不可及。她太理想化,太追求完美了,所以失望的时候必然就多。这就使得她的作品中大多迷漫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比如她的《雉诱》、《蓝瓷花瓶》
以及后来获奖的《名角》、《爱情鱼》等。这些颇有影响的作品很快便奠定了她在小小说领域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