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米一：如果世界坏了
作者简介
衣米一，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北人，现居海南。作品发表于《诗刊》《汉诗》《长江文艺》《诗选刊》《诗朝》《青春》《诗歌月刊》等刊物，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无处安放》和《衣米一诗歌100》。
推荐语
读完衣米一的诗后，我认为从“人即诗，诗即人”的角度切入阅读其诗是正确的。一首诗如果不能注入作者的独特生命感，注定是苍白的，是僵尸诗，不论其诗写的技术如何高超绝伦。一首真诗必然有着作者的血流和心跳。在衣米一的诗里，我们完全可以更深切感受到这一点。作为女性，衣米一的诗写表现了她对爱和人生的透视，大有一眼望到了底的意味，写得冷酷，有切肤的痛感，还有一股深藏于内心的绝望在下意识地流动，延伸。
而从诗本身，衣米一的语言体现为“坚冰”特征，善于叙述“联想”，又不乏对事实的描述，客观审视，甚而自己直接出来“自白”。我甚至深以为，衣米一的诗写，相当大程度上就是“零下无诗意写作”中有反向抒情特征的一类。（庞华）
衣米一作品
今 生
我需要一间房子
来证明我是有家可归的。
我需要一个丈夫
来证明我并不孤独。
我需要受孕、分娩、养孩子
来证明我的性别没有被篡改。
我需要一些证件
红皮的、绿皮的和没有封皮的
来证明我是合法的。
我需要一些日子
来证明我是在世者，而不是离世者。
我需要一些痛苦，让我睡去后
能够再次醒过来。
我需要着。我不能确定，我爱这一切
我能确定的是
我爱的远远少于我需要的
就比如，在房子、丈夫、孩子、证件、日子和痛苦中
我能确定爱的，仅仅是孩子。
还有一种爱，在需要之外远远地亮着
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
我并不说出
爱被捂住了嘴巴
爱最后窒息在爱里。
制 造
做美厨娘
你知道的
就是用A加上B
制造碗中物
就是用精子加上卵子
制造陌生的你
就是跌倒
让血碰上土
就是打击乐
12345
你出生吧
如果世界开始坏了
如果世界已经坏了
你不要躲在那里
阴窥镜
将阴窥镜插入体内
它比你更强硬
更深地
照亮我的黑暗
它探照灯一样
照着我
黑洞里的宝藏
宝藏上面的废墟
废墟上的斑点
伍尔芙的，图钉和玫瑰花瓣留下的痕迹
它在我从不见天日的隧道里
照来照去
这儿轰隆隆跑过火车
跑过汽车
跑过孩子
它照到了意义的全部
激情前的火炭
火碳熄灭后的残骸
你的和我的
而伍尔芙那个女人
把自己沉到水底去了
姐 妹
我送黄色碟片给她
因为她说寂寞，而且从没有体验过快感
我送泪水给她，因为她说明天必须哭，而她的泪水已经不够用
我送刀给她，用于刮骨疗伤
我又送一个男人给她，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可以爱的
几年后，她将这些一一归还给我
黄色碟片，泪水，刀和男人
她说她现在百毒不侵，足以对付整个世界
两只蛞蝓
两只蛞蝓相互缠绕
倒挂在栅栏上
一只从体内伸出白嫩的生殖器
另一只也伸出自己的
它们合二为一
欢娱着
像两个越抱越紧的人
不说爱，也不说对末日的恐惧
赞 美
雨天，一些花瓣离开树身
它们飘飘忽忽地下落
正面湿漉漉的
背面也是湿漉漉的
好女人，也是这样
那么湿，那么多水
那么飘飘忽忽地
从男人那里脱身
丰娆，像一个花园
流浪汉
冬夜，大街上可能空寂无人
也可能有无家可归的人
流浪在路上，他们在寻找藏身的地方
这时，如果有一个橱窗是玻璃做的
透亮，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景致
炉火正烧得旺，女人正在侍弄着茶水
狗在炉前睡觉，马在墙上奔跑
多么好啊，一个流浪汉可能会这样想
我爱这样的炉火，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狗和这样的马，甚至爱这大街
这冬夜。在寒冷和空寂中，他独自感动着
另一个流浪汉则可能恨死这一切
除了恨，他几乎一无所有
（2016年）
衣米一诗歌
小心我会反着来
衣米一属于那种被突然激活的诗人，时间大概是在2009年前后，究竟因为什么被激活，我没有问过她。总之，在此之前，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写作者，而在此之后，一个名叫“衣米一”的诗人就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当代诗坛上。“有衣有米，简单到一”，这是她最近在微信上对自我的调侃，但我们都清楚，做一个简单的写作者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讲，简单并不意味着单纯，而是一种祛除杂芜的能力，它需要我们有足够的定力，耐心，勤勉，甚至多少还需要一点“把牢底坐穿”的勇气。一个人可以简单的生活，也可以把文字写得素净清闲，但如果要你从简单的生活中提炼出丰富的人性来，的确很难。我对衣米一的跟踪阅读大略是在编发了她的《今生》之后，在这首直抒胸臆的诗歌里，诗人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她的种种“需要”，最后，她说，只有一种需要“在需要之外远远地亮着”：“我并不说出/爱被捂住了嘴巴/爱最后窒息在爱里”。这是生而为人的遗憾，在通往圆满的路上类似的遗憾比比皆是，而诗歌之美就在于道出这种遗憾之后所获得的愉悦和满足感。这首诗可以看作是衣米一后来一系列诗作的根茎，它奠定了这位女性诗人即将破土而出的一批“自白”似作品的情感走向。
“我与你一个夏天的亲密/超过了你母亲与你一生的亲密。”这是衣米一在《关系》这首诗里所揭示的生活真相。从两个人的世界中找到三个人的甚至更多人的关系，这是她的强项。与前辈女性诗人不同，衣米一尽管也专注于掘挖情感现场，但她骨子里的意识并不是对自我的解剖，她更喜欢从纷乱繁复的群际关系入手，找到“你我关系”，把性别的对立消化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突上，然后，她像一个手握刀剪的护理人员，将沾满血迹的绷带剪开，一边挖着别人的脓疮，一边蹙着眉头发出感同身受的叫唤。因此，衣米一的诗比前辈女性诗人更感性，也更性感。这一点在这她的诗歌《反着来》中体现得充分而明白：“你要小心我会反着来/把夜晚过成白天/始终不肯闭上眼/就这么看着你//你要小心我把婚礼办得像葬礼/让每一个来宾哭哭啼啼……//你要小心我提前腐朽/并且，事先藏好防腐剂……”，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达很难用“觉醒意识”来阐释，它的口吻是探询似的，它的精神内核是善意的，但同时又是一种血淋淋的呈示。
在我与衣米一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中，我们很少聊到诗歌。我固执地认为，写作这种事情到了一定的程度，外在的力量几乎毫无用处，一个自觉的诗人他（她）应该有自我生长的能力，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这几乎可以视作评判一个写作者究竟能走多远的重要指标。你可以为一棵幼树浇水剪枝，但当它长得一定高度后，就需要它为自我塑形了。我从最近编发的她的一组作品里，看见了她在努力调整自己，不再是那个手持刀剪的衣米一了，她开始拿起画笔为自己的诗歌添加色彩。她似乎弱化了诗歌中的声音部分，但强化了诗歌里面的画面感。这样的做法可以使她的作品不再像从前那样尖锐，激烈，但空间感更大。譬如，同样是写两性关系的这首近作《凌晨两点》：“我轻手轻脚上床/他还是醒了。/他睡意朦胧地问/现在几点。/我的回答是/一个他可以接受的数字。/嗯，他说/抱紧我/亲我。/我照他说的做了。/亲我/抱紧我。/我又照他说的做了。/做这些动作时/他半睡半醒/我是清醒的。/房间黑暗/他在高处时/像我的教堂/他在低处时/像我的湖。”这首诗中已经充满了和解的力量，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与上帝握手言和时/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也许，就这就生活的魅力所在，它会不断地自我校准和修复，你也会根据生活的变化而调整自我。
和衣米一年龄相仿、同时出现在诗坛上的女性诗人很多，但像她一样具有自我调整和修复能力的并不多见。相似的阅历，大同小异的生活经验，并不足以保证你的写作出类拔萃，除非你能正视自己的缺憾并加以弥补，要么，横下心来，缺憾到底，最终将这种缺憾转化成写作上的优势。我以为依她早期轻车熟驾的写作套路，衣米一会选择后一种方式，但在读了她的近作后，我推翻这样的臆断。她有一首题为《我在这一年里认识死亡》的诗，充满了人性的悲凉，发出了哽咽之声。读到这里，我确信，当年她发出的“小心我会反着来”的警告，其实只是在警告自己，与听见这声警告的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张执浩）
李以亮
除开感性、沉迷情感与幻想这些多数女性诗人的基本特征，衣米一的诗更能让人感到她与生命本真本然性的接近。她的诗，是对生命真实状态的赤裸呈现，干净、透明而自然，全然撕去了那些习惯性的伪饰。她的诗里一些似乎不经意流露的疼痛，非常打动人心。一个颇有才气、越来越有力量的女诗人。
小
引
衣米一是最近几年惹人瞩目的女诗人，她的诗落落天成，一出手就已气度不凡。迷乱、感性、堕肢体、黜聪明，她对文字的细腻感觉以及她的尖锐、反向思维和处理个人情感以及公共题材时的手法方式，在当下的网络诗歌现场中堪称翘楚。
刘
年
衣米一的语言是件凶器。有血迹，有锈，有清晰的个人指纹。直接证明了她曾到过作案现场。
朵
渔
衣米一的很多诗来自于最日常的生活，但时有新的发现，时有让人惊异的奇思，这正是一个诗人的天才之所在——我们共同说出了一个事情，但诗人却在那说出之外自然生成诗意；我们共同看到了一个东西，但诗人却让那个东西稍稍脱离了它日常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