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峰:死在六点钟之前丨短篇小说
死在六点钟之前
蒋峰
1
早在闹钟铃响之前她就睁开了眼睛,她在黑暗中盘算着时间的流失。几个月以来已经是十几次做着相同的梦: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那些认识的已经陌生的人反复对她问话。她猜想可能是采访,要不然是审讯,她是梦里的凶犯或是证人,一整夜都在对付那些几不清的问话,后来忍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提醒自己醒过来吧,然后她听见了秒针走动的声音。但愿这是最后一夜了,她想,一切都有走到头的时候。她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在桌子上摸到了闹钟。自从许多年前表面被摔碎后她就再没用过闹钟,这使她养成了在时间中自由行走的习惯。为了确保在五点钟准时起床,她在前一夜把它从女儿的旧玩具箱里又一次地翻了出来,事实证明她没有必要这样做,同往常那些难以成眠的夜晚一样,十过个模糊不清的恶梦比闹钟更及时地叫醒了她。她触摸着时针的位置,还有半小时,她计算着,同时将分针向前拨了半个圆,于是铃响了。
她光着脚走下去拉开窗帘,一股寒气穿过窗缝向四处散开。她在夜色中穿好衣服,接着在门上用指甲划了一个“一”,这是“正”的第一笔,前面挤满了二十六个这样的字。她明白这的的确确是最后一天,一百三十一天漫长的伤心之旅终于在今天走向终点,尽管她一直在逃避这种想法,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呐喊总解脱后的如释重负将远远胜于失去永恒的哀伤。行刑时间定为六点整,现在是五点一刻,她该出行了。
她借着淡淡的日光避开光滑的冰面。一个巡警在两个路口之间不知疲倦地走着折线,除此之外她还见不到其他人。自从“毛毛惨案”发生以后已经很少有父母敢放他们的孩子在夜里出行了。如今她开始琢磨对她丈夫说点什么好,能说什么呢?她觉得她要是能忍住别在他面前掉眼泪就不错了。说点开心的吧,告诉他我明天还来看你,她一个人笑了起来。这时她发觉一个在路口等待买奶的女人盯着她,她也回视着那个女人,同时回忆自己是否认识她。很明显,那个女人知道她,这个社区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至少也知道她丈夫。她穿过公园的时候想起来了,这是一位七年来始终坚持牛奶因为比水轻而浮在上面的女人。由于习惯性的失眠,大多数老人在黎明之前聚到了公园来躲避回忆的困扰。再等一等吧,她想,等这个冬天过去了,我就像个老人那样过日子,每天都第一个出来买最浓的牛奶。
2
她看见银灰色的雾气在树枝上空缭绕,那后面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他们会把他带到林子里处决的,她猜想,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她沿着别人踩过的小道走出去,同时听见脚下咯吱咯吱的雪的声音。一个持枪的士兵在监狱大门前来回地巡视,她认出那是看守员,但想不起他姓什么了。
“噢,原来是钟太太呀,”他打着招呼,将手从棉手套里抽出来,“有什么事吗?”
“我丈夫今天行刑,你知道,我想送送他。”她说。
“或许这不好办,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对他们说我是他妻子。”
“我们明白,但是五年以前就不允许这么干了。”
“我不想回去。”她盯着他,“告诉我,他们在哪弄死他?”
“不是我阻拦,钟太太,即使进去了你也见不到你丈夫。不然我们往前走走吧,很多像你这样的家人都从前面墙的豁口处看到了行刑。”
“谢谢。”她跟在他身后走去。
“先别这么说,到后来你骂我都来不及呢。我真希望一会儿你什么都没见着。你得知道不管你见到什么都会让你记着一辈子的。”
“那就记着吧。”她说。他们沿着高墙下走着,“是在六点整吗?”
“不一定,或许死在六点前,每次都这样,那些忍不了的犯人甚至自己叫醒行刑队,好尽早被处决。”
“就在这里执行吧?”她停下来。
“嗯,我看看。”他伸平手臂,估测着墙那边的位置,“这是开枪的地方。
再往前走一走,在六点前你丈夫会站在那墙的对面的。”
“有这么远?他们打不准他的。”
“打得准,”他压一压自己的皮帽,“一枪就能毙命,一般冲他们的后脑,不过也有人坚持要面朝着枪口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样就要瞄准心脏。好像你丈夫就这么要求的。”
“他没有这么大勇气,你没看出他胆子小吗?”
“可能有点儿,不过这儿的人都这样,就连那些杀过十几人的魔鬼也变得温顺起来,弄得到后来我们都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死去。”
“但我丈夫不一样,他没杀人。”
“但上面是这么判的,钟太太,不管怎么说六点之后这些就都过去了,而且你丈夫自己承认的,我们也没瞧不起他,就在昨天我们还请他喝酒呢。我问他想吃什么,兄弟给你买去,他说他啥都不要。”
“别说了。”她把吹到眼前的头发拨到耳后。
“他说咱有个老祖宗押到刑场,人家问他最后吃点啥。他把刽子手叫过去,低声告诉他自己有个绝方,就是花生米泡盐水里吃,特香,能弄点来?弄不来?那俺最后求你个事,呆会儿下手狠点,一刀就利索。”
“别说了。”她紧一紧自己的外衣。
“你丈夫说这人死都死了,还大喊‘不亦快哉’。我以前就是刽子手,后来我受不了了,头天晚上还跟人喝酒呢,一大早还得给人一枪子儿。”
“别说了。”她双手捂住眼睛。她的脸被风吹得发红。“他不会很难过地死吧?”
“我们尽量不让他们留着遗憾上路,他们要求什么我们都尽力替他们办好。要是真有犯人提出来的话,我们甚至都会想方设法满足犯人那方面的需要。但没人提过,你明白,在死亡面前很多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昨晚我们煮点花生米给你丈夫下酒,他吃着吃着就说‘原来这也不好吃呀’,我们就笑了,没什么难过的。只是他一醉总念叨一句话,让我想想,对!他说‘好像不是一个啊?有两个毛毛’。”
“天哪,”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她面前尽是她呼出的白汽。“他才知道他是冤死的。”
“别这么想,钟太太。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好多死囚都在骗你们女人。他们对母亲和妻子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干过,弄的那些女人死去活来地哭,他们挺干净地死了。好多女人在行刑之后永远都没法进入正常的生活了。”
“五点半了。”她打断他的话。她看见白色的新雪压在松枝上。“真够冷的。”
“是啊,快过年了。钟太太,听我一回劝吧,就从初一开始,把什么都忘掉。不管怎么说,你还要继续活着呐。你们孩子不小了吧?”
“要是活着该十七了。”
“真没法想啊,冷清清的就剩你自个儿过年了,跟我们似的,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有时候我就寻思,这不光是他们的监狱,里面还关着我们呐。”他停下来,看着那些冻在她脸上的泪珠,他觉得她还在哭。他转过身去,不然就回去吧,他想。
“你们应该让我见他一面。”
“原先是可以的,我记得最后一次还是我来发枪呢,好像那人弄死了一家老小七个人,倒是该死了,他那老母亲却还来送他,还说要最后抱抱她儿子。我们眼睁睁瞅她把一柄刀放到儿子双手中,然后竟冲我们喊起救命来了。”
“之后让他跑了?”
“谁看不出来呀。她儿子被链着呢,只能走小碎步,她呢,就往他身上倚,也没人抓着她嘛。我就告诉他,要是你想在死之前把自己亲妈妈也捅死的话,我们也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了。没说的,他把刀子仍到地上,抱着他妈哭起来。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太太拽过来。
我当时开了一枪,有点偏,又补了一枪,他妈妈当时就疯了,在尸体上跳起舞,跑过来要抓我,让我也给她一枪算了。这算什么事呀?我随后就找局长去了,我说你给我降职吧,我实在没法干了,不然总有一天我得给自己预备一颗子弹。”
“你说他杀了七个人,但没一个死在我丈夫手里。”
“或许是吧。”让他说什么好呢?“只剩下十分钟了。”
“在这能看到吗?”
“在前面看看,应该有一个很宽的墙缝,运气好的话,你还能和他说几句话。”
“谢谢。”
“可别谢我,我还是希望最后你什么都没看见。请原谅,钟太太,我要回去交岗了。”他对她行个军礼,“别忘了,一切都过去了。”
3
她看见他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新的脚印。快开始吧,她想,让我就跟看电影似的做个局外人,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小心地踩着他的大脚印走回家,重新开始过日子。她向前找墙的豁口,同时听到铁链镗地的声音。他们出来了,她摸着高墙,现在连脚链都给他套上了,他们明知道他不愿跑的。她迅速跑了起来,寻找墙的缝隙。砰!她看见群鸟从树枝上飞起,抖落身上的轻雪向远方飞去。他死了,她抓住墙角头往上跳,双脚蹬在地上,他们把我骗了,这里什么都看不见的。砰!她滑了下来,摔在积雪上。树林最后惊起三只幼鸟,一只坠到地上,两只在雾气中盘旋几圈后向群鸟消失的方向飞去。她靠在墙角下半张着嘴不敢出声。砰!最后一点细雪从松枝上震落。风将她肩上的围脖摇了两圈后带到半空中。她向围脖追去。围脖仿佛一只蝴蝶始终在前面吸引着她。她的头发被风吹开,她感到胸口发闷,最后她绊倒在一棵杨树下,那树枝上挂着他的白围脖。
她坐进一辆停在她身旁的出租车里,启车的时候散发出淡淡的汽油味。她有点恶心,她看见他们正把他丈夫的肠子拽出来。“我说大嫂,干嘛一个人跑那么急?可不是越狱吧?”他们发现肠子是那么长,他们跑啊跑啊,就是跑不到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她开始摇车窗。“别生气呀。我开玩笑的,您指定是在林子里绕迷路了对不对?”后来他们都在那上面滑倒了,他们在肠子上翻了两个跟头,后来肠子还不可思议的宽。车窗突然被卡住,她双手捂住嘴,头向下低去。路口处几个女人在排队打奶,司机不住地鸣笛。他闻到一股酸味。“怎么啦,姐姐呀,就这么吐在我车上啦?找晦气呐。”他从反光镜看她冷冷地盯着他。“算了,这也没什么的,谁都有不顺当的时候。要不一会我扶您上楼?”他见她还盯着他就闭住嘴巴。快点快点吧,他想,快点到站吧,七点交车之前把座套洗干净,回家好好睡一觉。车停的时候她给了他十块钱,同时右手打着OK的手势。他看着这手势,“对,找您三块。”他摸摸怀兜,知道所有的钱都放在这里。他可不想告诉她钱放哪儿了。怎么搞的?他琢磨着,都开几年夜车了,干嘛还怕个女人呢?他觉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零钱就算了,大嫂,谁都不容易的。”她摇摇头,把钱推回去。“你刚才听到没有?”她晃动着OK
的手势,说了惟一的一句话,“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