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编辑作品展丨张执浩丨李少君丨沈苇丨周瑟瑟
诗歌编辑作品展
张执浩
李少君 沈苇 周瑟瑟
近作九首
张执浩/《汉诗》执行主编
家宴
我的餐桌坐六个人最好
也曾有十二个人围坐
我的酒具有大有小
碟盘也各不相同
我午后开始煲汤
只有文火见识过沸腾的模样
我选择过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
意味着我和生活较真上了
我给茄子削皮
往辣椒里面塞肉丁
给豆腐焯水的时候我在想
大多数人可能都没吃到最好的豆腐
我也没吃过,但我渴望
肠胃会因爱而蠕动
因着食物的指引
我们恢复了动物性
那是油灯将枯的夜晚
相亲相爱的人牢记着
今生今世的表情
我见过你上下滑动的喉头
我不担心你心灯熄灭
回不了家;也不担心
你回家了,被漆黑吞噬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冈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浮现
晨雾笼罩河面
炊烟缠绕竹园
如卵的朝阳回来了
我也回到了清白的人间
你有满肩的霜露需要拍掉
我需要慢慢饮下
眼前的这杯青山绿水
直到大雾散尽
相爱的人从凹陷处起身
终究只记得彼此的背影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消息树
去山顶上挖一个坑
先栽野枣,后种毛桃
再后来还种过什么
现在山顶上长满了望子草
野风吹过野山坡
我从野外归来
我要把好消息带给死去的母亲
把坏消息埋在心底
我还要挖一个坑
告诉每一个路人
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使命
你看那无形的树梢轻轻晃动
你看那个树下的人
正在使劲地挥舞惊喜
收获不幸
越冬的草垛
越冬的草垛上覆盖着一层薄雪
灿烂的日子里麻雀们开大会
父亲用扬叉举着一捆稻草
牛棚里传来牯牛的哞叫
很多年前冬天就被定型了
越冬的人畜并排走在人世
草垛也在原地
和从前一样高
我们朝结了冰的塘面上扔石子
我们把在草垛里下蛋的母鸡赶出来
鸡蛋温润,固然美好
血丝新鲜,固然残酷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明亮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
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提着篮子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星期天的雪
星期天的雪
星期一化一点
星期二化一点
到了星期三还没有化完
太阳出来了
照着星期四的屋顶
月亮出来了
挂在星期五的山头
星期六一整天都在泥泞中
傍晚红霞满天
半夜树枝折断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覆满门径
人世安静莫过于雪落无声
你在天光下沉睡
你梦见了给你温暖的人
平原的秋天
李少君/《诗刊》副主编
荒漠上的奇迹
对于荒漠来说
草是奇迹,雨也是奇迹
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
荒漠上的奇迹总是比别处多
比如鸣沙山下永不干凅的月牙泉
比如三危山上无水也摇曳生姿的变色花
荒漠上还有一些别的奇迹
比如葡萄特别甜,西瓜格外大
牛羊总是肥壮,歌声永远悠扬
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
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现在视同陌路
春风还是清爽依旧
春天还是桃红柳绿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
现在却仿佛陌生人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居住
却再也见不到对方
他们去异地旅行或流浪
也不再惦记彼此
深夜醉酒后,他们打出的电话
是给新人的
即使在梦中,也不会再浮现
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
油菜花开的季节里的那一次江南之行
他们真的已忘记了往日
只有那棵见过他们争吵哭泣
后来又搂抱亲吻的梧桐树记得
只有那只听到过他们说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鸟儿记得
他们以为会刻骨铭心的那一夜
只有1987年5月16日
俯瞰过人间的那一颗星星记得
河西走廊的雪
这里是古战场,张掖、武威、嘉峪关的狼烟
这里是伤心地,沙漠、戈壁、玉门关的折柳
我们在此徘徊流连,我们在此涕泪感慨
一次一次地设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
会是一名戍官、千夫长抑或司马
还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
数不清多少历史故事与事故在此交替演绎
前方无事,将军夜宴,歌吹日纵横
杀气雄边,沙场鏖战,朽骨几成堆
还有天马东来,丝绸西去
也曾胡姬旋舞,汉使张狂
佛典逐渐传入,驼队无故失踪
盗贼潜伏草丛,家族流离失散……
但一夜风寒,大雪就会覆盖山川大地
最终,是雪白占领了世界
最终,是空无和美赢得了胜利
平原的秋天
秋天,华北的平原大地上
已收割完所有的庄稼
整个田野一望无际地平坦
只余下一栋房子
掩盖在几棵金黄的大树下
白天,屋顶铺满黄金般的叶片
黄土色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可以听到鸡叫声、牛哞声和狗吠
还有磕磕碰碰的铁锹声或锯木声
夜晚,整个平原都是静谧的
唯一的访客是月亮
这古老的邻居也不忍心打搅主人
偶尔传出三四声猫叫
夜,再深一点
房子会发出响亮而浓畅的鼾声
整个平原亦随之轻微颤动着起伏
深夜十二点的小区
寂静下来
自然中很多幽昧的事物才会呈现
就如此时,小区,深夜十二点
车灯照明,两只小老鼠的分野抗衡
它们时而冲上去相撞,时而退后对峙
远远看去,不知是跳舞,还是斗殴
一圈黑白光环构成了一个小舞台
车灯前面,两只小老鼠尽情狂欢
我坐在车里,暂时中断思绪
静下心来,欣赏它们的发疯表演
车灯如闪光灯,两只小老鼠跳迪斯科
一前一后,左颠右倒,魅影重重
深夜一点,表演完毕,散场
我把车径直开到树荫下的停车位
老年
老年,总是处于半回忆半倾诉的嘟哝之中
偶尔会有猛地迸发的惊人清醒
隔着雾气腾腾的茶杯,我陪着父亲闲聊
父亲近来对当前之事越来越迷糊
对遥远的事情反倒记忆清晰如数家珍
——也许,那些确是时间仓库里的财富
“那一年,去朝鲜战场送兵,几十辆大卡车
我在最前面押车,中途休息时
认识一位也是押车的老乡,聊得熟了
他说我很划得来,后面的都得吸灰尘
他就老咳啊咳。我很同情,就和他换了
……结果,前面的卡车被美国飞机炸掉了”
父亲停顿了一会,接着说:
“他代替了我死,我代替他活了下来”
说完,父亲脸上闪过一丝瞬间历尽沧桑的平静
我杯中的热茶也正冷下来……
深夜一闪而过的街景
深夜十二点,在一个偏僻的街角
浓密阴暗树荫下,七八个男子
围拢,其中一个挥手在打
一个瘦小的女孩
女孩边招架边后退
……
我开车路过,瞥见了车窗外的这一幕
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在下一个路口立即掉头返回
拎着车头钢锁准备去制止
却见刚才的树荫下
空无一人
诗五首
沈苇/《西部》主编
一个观察
祈祷,为了请上帝不要丢失自己
做爱,证明了暂时的存在感
因此,祈祷和做爱的人越来越多
在素食主义者的简餐
和肉食主义者的饕鬄之间
留下我们时代口味的塌方区
且慢,早点已抹了辛辣的芥末
午餐和晚餐之间,主妇们的厨房
涌进胡椒树、花椒树、辣椒树……
辛辣,足以使人忘记早年的寡淡
日常性屁颠屁颠的。泥泞的他
每每都把那个出神的自己领了回来
上帝需要在星光和泥里同时辨认
向着日常的还乡,莫非就是
任性神游的保证?
死者从未离我们而去
死者从未离我们而去
在葡萄叶和无花果叶
漏下的星光里入座
寒暄,垂首,低泣
他们随流水和尘埃迁徙
用风,采集草尖的颤栗
一大早在花丛中睁开眼睛
提醒另一些假寐的死者
还有值得细赏的“人间”
有时在乌云和白云之间
演示雨水的慷慨
雷霆的震怒
有时用一株闪电
扎根惊叫四散的人群
在清明节和忌日
他们坐在我们对面
默默饮酒,吞咽食物
或者亮出一把长刀
切了西瓜又切甜瓜……
她拥有如此这般生活的美容术
她用诗把一生改写成病例
公示的疼痛,找不到一剂良方
或如卡在淤泥中的一个词
闪电之鞭下,一棵痉挛的树
她揪紧头发,试图抽身离去
头发居然有了星光的造型
暧昧男子如报废的卡车
四个轮子陷入她温柔的梦境
那疯狂空转的,火花四溅的
已被命名为“新写作之路”
她笑了,为了一再透支的晚年
为了脸上神秘而芬芳的淤泥
她拥有如此这般生活的美容术:
一再饮下自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
山谷
雨后山谷落满核桃树叶
被水浸透,像一张张褪色的废纸
树也像是废铁铸就,黑而落寞
你捡到的这枚野核桃很精致
也许是山里最后一枚了
将换来一首忧伤而克制的诗
往高处爬,就是往深处去
野杏树、野苹果树和雪岭云杉
还有更多哑语般的灌木
秋深了,意味着秋色已完成挥霍
在群山绵延起伏的静寂中
我们保持有距离的亲密
回到山口,已近黄昏
护林人和他的妻子
在焚烧一堆破衣烂鞋
它们是被他们抛弃的:
牧羊人、养蜂人、矿工
采蘑菇的、背包客、流浪汉
以及世上不知去向和踪影的人
格则勒
风平浪静的人变得如此易怒
好像体内有全本的水浒
刚刚做完爱的人,和一生都
没有做过爱的人,汇成街上人流
人群分野,于两个河道流淌:
同族的和异族的;安静的和警觉的
孤独人在人群,如一粒沙在沙海
监控视频录下空旷,一些虚无面容
世界快不如人来得快,90后一恋爱
就成了老夫老妻,步履有点蹒跚
资本瞄准丝路上空的云
怒射。名曰:人工降雨
意识形态骑手来到荒远村庄
标语上展开两种敌视的语言
可怜人,将心爱的母语藏进诗篇
像农夫在墙旮旯藏了点过冬的劈柴
结痂的伤口有点痒,反复提醒:
吃喝拉撒睡,已成日课的日课
生活教给我们技艺:给新鲜烤肉
撒些孜然,给变质的撒点辣椒面
一场虚构的厮杀跳过报纸、网络
落在大盘鸡空空如也的大盘上
一场远方灾难叩问身边莫测
那么轻,像尘埃落进尘埃
让我们去觅食,继续吞咽人间
这些碎石、铁钉、泥渣、沙粒……
一边剥开流血的石榴
一边舔净生活转盘上的残羹冷炙
注:格则勒,维吾尔语“两行诗”
公鸡的耳朵
周瑟瑟/《卡丘》主编
贫困县
贫困县在深山中
我在北京
彼此有话要说
贫困县的公鸡
与北京城的公鸡
彼此有话要说
我有公鸡的耳朵
听得见你朝霞似的心跳
我有公鸡的睡眠
梦见你的偏头痛
梦见贫困县的小孩半夜起床
用清凉的井水洗头
我有公鸡似的幻觉
我看见千里之外的贫困县
铁匠举起锤子
砸在脑溢血患者的头上
我清醒了
但我理解的贫困
与脑溢血患者的贫困
是相反的贫困
小流氓的贫困
与深山里的贫困
是离题万里的贫困
深山里公鸡的打鸣
与北京的太阳升
是两个大同小异的情景
小混混与小女孩
是两个不同的人群
一个停止了成长
另一个在疯狂成长
我欣赏贫困县的风景
但我不欣赏贫困县的道路
泥泞中推自行车的小伙子
迎面碰见我滑了一跤
但他视而不见
他自行车后睁眼睡觉的公鸡
与唤醒我的公鸡
是两只同样的公鸡
湖南大雪,野兽尽孝
老妈妈的手机断电两天,我半夜惊醒
梦见30年前我在湖南追赶一只逃命的野兽
它跛足,长毛的嘴边呼出热气
它那时的年龄与我现在相仿,奔跑起来已经很吃力
昨夜我还听到少年野兽发出中年的喘气声
老妈妈病了,大雪封了湖南
我抓着电话发出少年时野兽一样的喘气
雪灾之年听老妈妈在湖南呻吟
跛足的野兽像异乡的游子,踩着冰
披着一身大雪撞开老屋的柴门,低头哭泣
泪水挂满了野兽瘦长的脸
湖南冰天雪地,野兽静坐于老妈妈的床头
替我尽孝,野兽啊我们是少年的敌人
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
父亲从教职退休后开始了迅速的衰老
那一年我们父子从山林带回迷途的野兽
围着火炉听雪落在屋顶上,野兽低头
像做错了事的少年侧卧在火炉旁
30年过去了,我在京城夜读史记
故乡的父母早早入睡,人老了睡得就早
野兽穿过50年不遇的大雪,在屋前的水塘边
舔了舔冒着热气的舌头
像我一样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哭叫
林中鸟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蒙蒙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但好像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我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唧唧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他脸上一行泪却闪闪发亮……”
野猪
野猪林就在你家后面的山林
只是你不曾进入
当你试着呼唤野猪――
这一只面孔熟悉的动物
它毛发坚硬
四蹄短小,耳朵颇有几分姿色
它来了
脚下生风,像灵魂出窍了
你家后山灌木丛中躲藏的灵魂
何时成了一群野猪
何时又像逃出家门的少女――
耳朵漂亮,身材亦漂亮
胯下的生殖器
故乡最美的一部分
在春风吹拂中
闪闪发光,生育亦闪光
《山海经》中长脸的祖先
隐藏于后山灌木丛中的野猪
它扑下来,咬住邻居姑娘的腰身。
哦,野猪野猪
呼呼喘粗气
你喜欢的姑娘
腰身咬在野猪嘴里
后山――
一座隐藏在你肉身里的山
沾满了猪毛
一点野性就足够泄露你的秘密
当你试着呼唤野猪
亲爱的,你的逃离如天上的白云
飘荡南山,灌木丛中灵魂漆黑一团
不是一只
而是一群
态度傲慢
扮演绿林好汉
你睡得好死啊
怎么就怠慢了
难道你不曾与野猪有过约会
难道你不喜欢怀里抱着野猪的
邻居姑娘
一场大雨淋湿了我
我骑自行车从县城回家
湘阴县的天黑得慢,公路两边的人家都在烧火煮饭
我是个瘦高的少年,两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我要赶在下雨前回到家,不然我就会被鬼拦住
我像一只野兽趴在自行车上,我的屁股一抬一翘
我使出了那个年纪所有的精气,我要干死那辆自行车
就是死在自行车上,也比被鬼干死强
比被一场大雨干死强,我是这么想的
湘阴县多雨与洞庭湖发情有关
湘阴县多雷与我的发育有关,我是这么想的
雷公婆婆追着我,我像只小兽趴在自行车上
我在公路上猛地向前冲,再猛些我的屁股都要丢在身后了
我的鸟鸟都被自行车的硬座戳痛了,戳出了精虫都有可能
我背上火辣辣的,雷公婆婆打着了我枯瘦如柴的脊梁骨
一场大雨已经淋湿了我
湘阴县的大雨早已转身投奔了洞庭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