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樊子
樊子|一种纪念:东荡子、辛酉、老邓
2016-11-11
最后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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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11日的黄昏时分,东荡子一身风尘跑到粤西一个小城看望我和阿翔。当时,我卧在床上,胃部不舒服,浪子在东荡子来的前夜拉我出去喝酒,和浪子喝酒永远是没完没未了的,磨叽到凌晨五点才散席。酒多了,酒话就多了,酒话多了,胃部就疼痛。
东荡子带来了一瓶飞天茅台酒,我让阿翔先和他去馆子里,我胃部实在疼痛难忍。约40分钟,等我赶到酒馆时,那瓶茅台酒早被这俩家伙干个精光。东荡子见我来了,又叫酒店打上二斤米酒,我说胃真的难受啊,实在不能喝了。东荡子马上登起大眼,狗屁,你能陪浪子喝个一宿,老子大老远来看你,你装什么蒜?
所谓的豪杰交友满天下,你这厮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话语若洪钟,凛凛身材长八尺,我也不能示弱了,且乐高歌入醉乡吧。
三人频举杯,东荡子说大碗喝酒的兄弟才是快活的兄弟,二斤米酒很快喝光。我不习惯粤西米酒的苦味,东荡子又叫上三斤米酒。酒过三巡,我胃泛酸水,实在招架不住,想离席,东荡子拦住我,带着醉意一下子站在凳子上来起把酒问青天的架势,大声朗诵自己的诗歌。我被东荡子的豪气和率性折服,一边拿醉眼看他的醉眼,一边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摔倒。
朗诵完,东荡子开始骂娘,说《诗刊》的编辑吃错了什么药,把他的诗歌和安徽淮南吴波的诗歌整成一个吴波发表了,我认识安徽诗人吴波,原来东荡子原名也叫吴波。
东荡子木匠出生,酒席间说起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让人心酸。
东荡子热情豪爽,骨子里有一股绝傲的气质。
酒桌子上,东荡子一再逼我说出我眼中广东最优秀的诗人,只说三人,不许说假话。我说广东最优秀的三个诗人今晚都坐在一起喝猫尿了,荡子于是哈哈大笑。我又倒逼他一句,让他说广东哪三个诗人文本最好,他认真起来,我东荡子、世斌和黄礼孩应该超出广东概念了。我又哈哈大笑,说俺老汉和阿翔早不在安徽混了。
诗人的虚荣心永远是存在的,如果哪位说我是深圳最优秀的诗人,我表面正紧,内心还是虚荣的。有时候,这种虚荣心能让诗人强大起来。比如我说荡子有鲁迅的气宇,东荡子马上就豪饮一大杯,他明知道我在调侃,他还是挺乐意我这样的调侃语气。
常人很难理解诗人之间的友谊的,他们会说李白喜欢四处游荡,四处喝酒,多风流快活啊。现实中,类似李白之人很多,诗与酒,诗与人,诗与山水,总是充满着激情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境界。
东荡子此行有一个目的,找我为他写一篇诗评。我对他说,我不是什么评论家,一肚子草包,写不来。荡子说你樊子不是一肚子坏水就能写而且必须得写。
和荡子在酒桌分开不久,我去了一家寺庙客居。爬山,拜佛,听鼎鸣,看流泉,抱苍松,品茗,心里总有些许的怅然和郁闷。荡子得知我去了寺庙,给我一次电话,由于信号不好,没说几句就断线了,他大意是如我这般贪婪酒的人能去寺庙修行一段时间是天大的好事。
在寺庙客居半年,我到了深圳,疲于生计,几乎没有和东荡子联系过。大概是2011年9月的一天,余丛来电话,说和荡子来到了深圳,荡子想见我。我挺兴奋,毕竟几年没见了。荡子见我面就朝胸脯给我一拳,他怪罪我不找他喝酒,我怪罪他不找我喝酒。我们嘻嘻哈哈闹腾起来。醴齐盎齐是君子之风,朋友来了自然离不开酒,荡子在酒桌上骂我食言,没有给他写诗评,几倍美酒下肚,荡子转头对余丛说:“深圳要是没有樊子真的不好玩了。”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也差一点感动得落泪。2012年,荡子来深圳找过我两次,见面无非喝酒、聊诗。荡子一直很在意朋友对他的诗歌的看法,让你提意见吧,你要说出不足,他马上会以轻视的眼光盯住你不放,会和你争论个没完,每次喝酒,兴致来了,他都会用夸张的手势、蹩脚的湖南普通话旁若无人地朗诵自己的诗,这种孤傲和自恋应该说是他秉性中的最坚韧的部分。
2013年10月11日,东荡子因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突然离开这个让他孤傲和自恋的世界,终年49岁。
东荡子简介
东荡子(1964—2013.10.11),原名吴波。1964年9月生于湖南省沅江市东荡村(东荡洲)。木匠世家。1982年高一辍学,同年应征入伍在安徽蚌埠某部。1983年转业后个体经商、教书、记者、任编辑等,干过十数种短暂职业。1994年至今在深圳、广州、长沙、益阳等地工作。1989—1991年,先后在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中文系进修。著有诗歌集《王冠》、《不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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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29日下午4点多一点,辛酉拉着大大的行李箱进了我办公室。我和辛酉妻子桑眉曾同在一家诗刊工作,算是同事,她坐班,我远程办公。认识辛酉很早了,桑眉去杂志社坐班时候,辛酉给我QQ留言,要我照顾一下他妻子,他以为我也在西安坐班。
我的办公室几乎成为诗歌沙龙,往来的诗人朋友很多,特别是不少外地的诗人朋友来深圳出差、办事,免不了要来找我喝上几杯。我早年和辛酉一样属于“流浪诗人”,常常居无定所,也算中诗歌毒害很深的人,与世俗世界一直在做抗争,兜里空空又爱要面子,爱出手阔绰,爱结交朋友。辛酉在我这小住了两天,我们促膝交谈、举杯邀月,话题自然离不开诗歌。煮茶更赋诗,有倡还须和。诗人交往就这么酸啊。我给辛酉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我将来都属于悲剧性诗人:自负,狂热,流浪。
辛酉赠送他主编的《中国80后诗全集—<辋川>第1—3期合订本》予我,我对辛酉的执着甚是钦佩,与诗歌界中的Exhibitionism(献丑狂)不同,当下诗歌界,能够像辛酉这样不计较个人得失,把整个身心投入进诗歌和文字着实不多见,这种投入大抵也有偏执和偏狂的成分吧。当然,我和辛酉也有争执,辛酉自豪地说《辋川》已经把80后实力诗人一网打尽了,我说陈巨飞等80后优秀诗人却被忽视了,
“一代人的青春见证,一代人的心灵史”,没有陈巨飞等80后诗人是一大遗憾。辛酉邀请我为80后诗人写一篇综述文字,我答应了,辛酉也承诺在以后的《辋川》诗刊更全面、公正地展示80后诗人作品。
没有想到黑色封面的《中国80后诗全集—<辋川>第1—3期合订本》竟然是辛酉赠送给我的遗物了。2011年3月7日,阿翔发信息给我:“辛酉溺水身亡,死因不明,尸体已在温岭找到!说明:他不是旱鸭子!”我收到信息就懵了,相信这不是真实的。失去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朋友,欲哭无泪。突然想起辛酉在我这小住时,我写下的诗句:
沉默的只有土地
土地不会抗议,土地没有死亡,死亡的是一些山脉和海洋

辛酉简介
辛酉,原名朱礼权,笔名年庚,诗人,作家,湖北通山人。1981年出生,曾为农民工,无固定职业,1995年开始写诗,是中国80后代表诗人之一,在《天涯》《星星》《诗刊》等30多家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诗歌200余首,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等各类权威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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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老邓,诗歌界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能了解的完整资料如下:老邓,原名邓华,河北人,1962年10月出生,当过大学老师,1988年到西藏流浪,1997年辞去大学教职,经商。
2013年11月28日老邓病逝。老邓病逝时我发了一条微博:
我和老邓相识大概在2006年春,当时他到我博客留言,说喜欢我的诗歌。我这个人很懒散,对待博客和微博很少用精力去打理,因此,老邓的留言被我忽视了。2007年7月的一个深夜,我突然收到一个电话,他说他是邓华,从朋友处要到了我电话,说刚刚写了一篇文章,让我去他博客看看,我于是去了他博客看了看,见他在《金子的女人和银子的男人》一篇博文写道:“好诗人的稀缺就像品相上佳的珍珠瑰宝。甚至相比更少。但这还不是让人绝望的原因。让人绝望的是许多貌似大诗人实际上扯诗歌大旗操怪诞神力的语言浮嚣诗坛招摇撞骗。直到我读到韩宗宝、樊子、徐俊国等人的诗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神性的光芒在这些诗人头上闪亮。他们也是炼银者或被冶炼的银片。每次读樊子的诗总让我想起‘郊寒岛瘦’的成语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典故。这是一个严肃的近乎笨拙的诗人。又像唐朝的鬼才李贺,意象奇崛、用语怪异、面目独特、视角异悖于常理、出人意外。他写《月亮》《蝙蝠》的短诗,造象诡异,词语凝重,弥漫阴森冷峻之气氛。鬼不同于神,犹如魔不同于佛,霸气不同于王气。过于追求独特瘦寒难以出王者的大气象。樊子在走着一条艰难崎岖的创造之路。公侯伯子男,和圣与王还是有区别的。不知樊子以为如何?”
老邓能够读懂我,我自然开心,多了一个知己总归不算是一件坏事。老邓当时了解我的经济状况很窘迫,就在电话里说:“樊子,好好写,等阵子哥把一笔款收回专门供养着你安心写作吧。”我对老邓这句话一笑了之,我何德何能能让一个人去供养我写作呢?再说,我也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吧。但对老邓这句话还是心存感激的,曾经有一个中山老板开着车子带我在中山兜风,指着一间豪宅对我说:“樊子,这间房子以后就给你写作用了。”我的自尊心好像受到伤害,这个世界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啊。在我最困难的时刻,老邓真的支持了我,帮助我度过了难关,我曾经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候说:“初来深圳,在一家香港公司做经理,这家公司拖欠我4个月工资不给,我还是坚持工作,直到这家公司倒闭,我身上都只有5元钱了。那天一早坐公交车花费2元、一杯豆浆1元、一份报纸1元,我去公司替香港老板宣布公司关闭事宜,等我走出国贸大厦,兜里只有1元钱,连坐公交车回到宿舍都成问题了,举目无亲,欲哭无泪,一个人在金光华广场上忧伤地徘徊。正在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手机来了信息提示,我工行卡有了2000元进账,这是我帮一个朋友写的书评发表了,朋友为了感谢我,给2000元作为酬谢费用。也是这2000元在关键时刻激发了我重新开始的信心和信念。”这笔款就是老邓打给我的,我帮他朋友写了一篇诗评所得的报酬。
有了这种交往,彼此联系就多了起来,每次电话聊天,老邓总是以一种大哥的口吻给我说话,无非是唠叨说在深圳发展不行,就到他身边工作吧,每次接到老邓的电话,我心头总是热热的,感受到一个大哥的胸怀和温暖。2008年11月份,老邓突然来电话,说叫我帮助他出版两本书,说书的设计和出版都委托我出,钱不是问题,让我全权代表他办理,一本诗集,一本散文集,我信以为真,找张尔帮忙设计、找胡子博帮忙拿书号,等张尔的设计师花费一周多时间将书稿设计好后,老邓突然来电话说他要来深圳见见我。老邓在2008年12月飞抵深圳,我们喝酒、聊天,他带了一个朋友来,要出版的书就是老邓朋友的,老邓叫我写的诗评就是此人的。酒席上,老邓说:“樊子呀,这两本书很重要,抓紧出版,辛苦费会给你多一点。”其实,没过几天,我从老邓朋友口中才得知,老邓那时已经身无分文了。老邓那些年在西安、贵阳等地做生意的钱都是她出的,已经亏本300多万,她再也无能为力了,因此,两本书的出版就此搁浅了。
这种落差让我一时受不了,老邓朋友交代我,一定要给老邓面子,不能识破他,让他有尊严。大概2010年2月份,我突然接到老邓朋友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起来,老邓做传销被抓,她花钱保释出来了,经过痛苦思考,决意从此会远离老邓。
2012年8月,我受好友清平(李劲)邀请参加福田的一个诗歌朗诵会,朗诵会上见有人在朗诵老邓的诗歌,朗诵者自称是老邓的学生,参加的不少人都是老邓的学生,包括李劲,学生们要为老邓筹款治病,说老邓已经身患癌症。世界总是这么奇妙,李劲我们交往这些年,他的老师就是老邓。
我得知老邓身患癌症后,心情沉重,几次给他电话,没人接听。直到2012年11月,他主动给我拨来电话,他说他在广西巴马疗养,已经皈依藏密,老邓声音微弱,嗓音沙哑,我在电话中问他要卡号,要表示2万元尽一下心意,他马上挂断电话。此后,我又打了几次电话,老邓的电话总处在无人接听状态。
2013年6月,老邓突然来电,他的声音更加微弱,到了连讲话都困难的地步,他断断续续说:“樊子,你是一个好诗人,不要放弃诗歌,诗歌是美好的,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学生们正在整理我的诗集,届时给你几本做个留念吧。”
2013年11月30日一早收到邓华妻子和女儿用老邓手机发来的信息:“邓华于11月28日下午16时50分,因癌症晚期,医治无效,在唐山工人医院去世。”
2016年11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