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继新:熬
鹰 ·
原作与赏析
魏继新|简介
魏继新,中国作协会员,南充市作协主席。著有《辛亥风云录》《巴山女人》等,《燕儿窝之夜》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并译至国外,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川剧等。《汗血马》《定风珠》等被选入大、中学教材。
熬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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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继新
文革中,我为避武斗,至巴山某处,其地名梓憧,此地处山岚之颠,有一小学、一供销社、一屠户杀猪卖肉,瓦房十余间。白日里四乡儿童前来就读,四周农民来称盐割肉,入夜则十分荒凉,但见山峦起伏,衰草遍地,金风瑟瑟,古道蜿蜒,使人徙生无限凄凉。
几日后,与屠夫混得熟了,便常随其出没山野丛林间。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当时唯我少年无忌,直呼其土匪。他反倒十分喜欢我,常破例给我多割一些肉。教书的姨母说,其人无子,所以对你好。其人面恶心善,人倒是不错,卖肉从不缺斤短两。
屠夫好猎,常带我去打山。每次出去,他身背八尺乌统,带十来只猎犬,一路吆喝惊得鸟飞兔走,十分令人刺激。一日,屠夫捕得一鹰,兴奋若狂,大呼小叫,叫我去看他熬鹰。
那只鹰个大体雄,爪劲嘴利,双翅展开,足有三尺。屠夫选择了一块空地,立起一根柱子,用铁链锁住鹰腿,然后扔些鸡、雀之类,鲜嫩血淋,诱鹰四面扑食。然而这些东西又始终离鹰有一定距离。鹰由于被铁链锁住腿,便始终扑不到那些肉食。屡扑不中,使鹰十分恼怒,便用嘴猛啄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但仍无济于事,鹰于是便更加发狂地扑食,更加发狂地去啄铁链,并且时时长啸不止。
而屠夫则在一旁,冷酷地看着,绝不给它任何扑食到的机会。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讥讽的冷笑,一边饮酒,一边甩手把那些食物丢过来扔过去,并更加挑逗、以此来激怒鹰。
入夜,屠夫在鹰四周,点燃篝火,映得鹰眼前一派红光,鹰得不到半点休息不说,反而受到热浪的一阵阵炙烤。鹰躁动不止,把一腔怒火转向屠夫,屡屡扑向屠夫,向屠夫扑击。屠夫则一边冷笑着,一边继续用肉和水挑逗鹰。如此两昼夜,折磨得鹰长啸怪叫不已。那鹰的惨烈、愤懑、无奈而又痛苦的啸叫在山野里随风飘荡,令群山也颤栗不已。
屠夫也因两昼夜未合眼,用酒食撑持着,所以尽管显得亢奋,但却双眼布满了血丝,灼灼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连那些屠夫养的赶山狗也吓得跑得远远的,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根本不敢露面。
到了第三日,鹰和人都已疲惫不堪。屠夫虽如此,却强打精神,仍对鹰骚扰挑逗不止。鹰则怒目环视,只对人发动一次次进攻、扑击。虽然此刻屠夫已将肉和水放在鹰面前,鹰伸嘴可及,但鹰那高傲的品性和自尊却使它连看也不看那些水和食品,只与屠夫纠缠对抗。鹰此时的长啸已经嘶哑,每啸扑时,必有血从嘴里喷出,滴在羽毛、泥地上,点点滴滴,殷红斑斑,十分惨烈,令人难以卒睹。
第三天夜里,屠夫不再挑逗鹰。鹰带着泥土血迹,在篝火热浪熏烤下,虽已站立不稳,双翅垂落,但仍不食不喝,只是一阵阵用嘶哑的嗓子长啸,啸声撕开浓密而坚固的夜暗,传得很远很远,犹如声声长诉……
到了下半夜,鹰不再叫了,人和鹰都静了下来,双双对峙,用眼睛互相盯着……鹰如有所思,终于避开屠夫灼灼的目光,把眼光投向暗夜、群山。
屠夫此时,便手持肥嫩的斑鸠肉,走到鹰前。鹰既不扑击,亦不闪避,只把头扭向别处。此时,屠夫则伸出手来,用手轻轻拂着鹰头、颈项和背羽,把肉递至鹰嘴前。
鹰仍犹豫着。
屠夫则继续用手抚摸着鹰,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尔后,便是长久地沉默。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消溶在星光闪烁的深黛色的夜空中,四周的群山黑压压地耸立着,松咽泉呤,显得十分深邃而神秘,有清凉的山风拂过,带来山林清新的气息。
屠夫抚摸着抚摸着,突然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响,全身和手一阵阵颤栗,嘴张翕着,从他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混浊的泪花来。
我的心为之一动。
鹰似乎也注意到了,它扭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屠夫,许久未动。
此刻,黎明正在到来,长空无云,深邃而诱人。山林里,有鸟雀在自由欢快地鸣唱,风送来一阵阵青苇子和野花的芳香……终于,鹰仰天长啸一声,一抖颈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来。
鹰屈服了。
我的心一阵颤栗,想到了山外那一团乱糟糟的世界……望着鹰狼吞虎咽地吞食和喝水的情景,突然觉得,心头所积的许多愤懑,都消融在这山野的黎明之中了。
但从那时起,尽管我时时看见屠夫手臂上停着那只鹰,带着一群猎犬大呼小叫的从我的居处浩荡而过,却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
一晃十年,我再次回到了梓憧。
梓憧早已面目全非,学校盖起了新校舍,而且又多出了许多商店楼房。但却不见屠夫的身影。姨母告诉我,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屠夫珍爱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下来,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然后,长啸一声,竞归山林去了。屠夫自此后,精神日渐衰颓,身体也垮了,去年,郁郁而死,就葬在当年熬鹰的草坪上。
我来到草坪,草坪已荒草丛生,掩住了屠夫的坟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芬芳着,四周很静寂,只有风,轻轻地掠过。
突然我听见一声长啸,只见一只鹰在草坪上空盘旋。我认出来了,正是当年屠夫训的那只鹰。难道,它也认出了我?我正疑惑,却见那鹰一奋翅,向高空飞去,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猛然,那鹰一收双翅,头从下,如一块石头一般跌落下来。
我急忙赶过去,鹰已经死了。从它嘴里,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上,并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我把鹰的眼皮合上,埋在屠夫坟旁,然后,在那儿呆了许久许久。
其时,夜如流动的液体,悄悄地漫过来,溢散在他四周,继而,仿佛在严寒中渐渐地凝固起来,隐没了山谷、树林,也隐没了连绵起伏的山岗。
夜,变得更深沉了。
第二天,我便离开了梓憧,再也没回过那里。
杨晓敏鉴赏
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浸染国学文化底蕴,根植巴蜀风土风情,深邃且瑰丽。状景描物,言简意赅,寥寥数笔即将巴蜀地域环境、人物特点涵盖,尤其善于营造气势先发制人。
《熬鹰》的人物描写:“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三言两语人物顷刻间立起来,把屠夫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咄咄逼人的气势迎面袭来。熬鹰的场面冷酷残忍,初始物质诱惑,继而精神折磨,人熬鹰的同时也是鹰熬人。驯服最难驯心,鹰的妥协只是一时的屈服,屈服中早就埋下了悲愤的种子。
两年后,驯服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而下,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十年后,鹰亦用一种自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似在以此还报屠夫。这是熬鹰的最终结局吗?人与鹰惺惺相惜乎?世间诸多红尘事,何尝不是一场场另类的熬鹰、熬人、熬心。
杨晓敏|简介
杨晓敏,河南获嘉县人,生于1956年11月。曾在西藏部队服役14年。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长、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
乱世中的生命默契
——评魏继新《熬鹰》中的对立统一与时代主题
江小鹿
读着鹰和屠夫的故事,脑子中竟浮现出浮士德寻找美的漫长历程,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浮士德与靡非斯特的关系,在魏继新的小说《熬鹰》中,屠夫与鹰的关系与《浮士德》中的善与恶、美与丑、过程与结果的辩证主题有着类似之处。让我们来看一看魏继新阐述的一段乱世中的生命默契。
一、山林与天地之间
大凡文革小说,多以社会背景为主要色调进行描写。前几年红极一时的长篇小说《兄弟》是先锋作家余华磨砺十年之后的新作,小说同样讲述了十年动乱期间的人伦美学,尤其小说的上部。有学者认为《兄弟》上是余华写作历程中由暴力美学向人伦美学转变的分水岭。与发生在人们身边的文革小说不同,《熬鹰》一文中没有混乱的迹象,没有因政治倾向的异端而导致的群众混战,没有人吃人,也没有政治背景下的人间真情的刻画。时至今日,人们依旧可以津津乐道《兄弟》中宋凡平指着浮肿的手臂,和蔼地骗孩子们手臂太累了,需要休息,诚然这样细微而深刻的细节描述是直指人心的。而魏继新的布景更为悠远和洒脱:一个陌生的山间小镇,群山与暗夜烘托着自然的幽深与神秘,古道、金风与衰草,无不令人心生凄凉之感。故事的开始,就已经通过布景的描写暗示了结局的荒凉,似有“明月夜,短松冈”的无限苦楚。
文艺的争鸣总有各自的说法与理解,但我们仍可以从作品中明显地看到,余华讲述的故事布景在人间、在社会,离人们的生活很近。而《熬鹰》中,魏继新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在讲述一个远离大众生活的真实故事:“我”远离了武斗,来到了巴山的一个小村落里。人物的设置也极为简单:作为过客的“我”、主人公屠夫、骄傲的鹰。山林与天地之间,别有一番风韵与气质,荒凉或生死,都更容易发生。
二、叛逃与皈依之间
1、禁锢与解放
在浮士德的故事中,主人公与恶魔进行了一笔交易,一场寻找美的漫长旅途的砝码,是浮士德的生命与灵魂。魔鬼靡非斯特一方面看到了浮士德至善至美的灵魂,一方面又不断诱使其一遍一遍地推翻寻找,重头再来。浮士德经历了政治和爱情,思虑了真知与本质,而那句真正发自内心的“美啊,请等一等”,却是源自靡非斯特在为浮士德打造坟墓所来。可以说,浮士德与靡非斯特的关系是一种辨证统一的矛盾维系。恶的力量不断鞭笞着善者的求索,而善与恶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是既无法融合,又相辅相成的。浮士德的一生,承担了人类求知的不可承受之重,最终的消亡是雄伟壮烈的。生命的执着于求索,化归于苍茫的大地山水间,对于美,不可不寻,一寻再寻,而两者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
屠夫与鹰的角色设定在小说中也有着类似。熬鹰本身便是矛盾双方的磨合同一的全部过程。鹰的本性中孤傲的自尊和不驯的习性是源于自然的赐予,是浑然天成的自然美的象征。屠夫对鹰的引诱、鞭打和烧灼,更象征着对尊严的打磨与压制。在鹰与屠夫的对峙中,我们可以看到从纠缠对抗到屈服顺从,从回击解脱到共同赴死的曲折过程。那共同死亡的悲壮结局令人回味无穷。
屠夫熬鹰的过程是响彻山峦,痛彻人心的,我们可以看到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对峙与折磨,对生存的撕扯使得整个过程犹如一场战役,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可比拟外面世界的残缺不全水深火热。巴山夜雨中的“熬鹰”又何尝不是文革社会中的“熬人”?
当孤傲的鹰犹豫再三,最终低头于生存的渴求时,屠夫的泪交织着爱和恨,然而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对生命尊严的打磨,最终如野火和野草那般,火烧不尽,风吹又生。海明威说,一个人永远无法被打败。一头来自天地与群山之间的夜鹰,又怎能被永久驯服?鹰的回击,暗合了桑迪亚哥的胜利,对禁锢的反抗,正是自我解救的正途。野鹰最终回到了天空,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钟摆,最终归于平衡,没有一个生命可以真正征服另一个。
2、割舍与默契
当作者花了绝大多数的笔墨来描写熬鹰的每一个细节和过程时,无论是否被夸大,我们总会臆想着,鹰的回击象征着永恒的解脱与自由,由此一来,先前所遭受的苦难都是值得。而人伦之情似乎并不总是在简单的几滴泪之后就能说尽道明的。就像浮士德与靡非斯特的依赖关系在时光中得以微妙转变,鹰与屠夫是彼此依赖的,即使维系两者之间的手段鲜血淋漓并惨不忍睹。
这里暂且将熬鹰的过程放下,我更愿意说说鹰在逃离之后,义无反顾与屠夫共同赴死的豪壮。这里似乎可以品出一些禅意来了。“夜,变得更深沉了”,它如同液体一般地浸染开来,我想,许是融入了鹰的血液的缘故,那生命之间的默契与情意,明明白白地写进了大山的骨髓里,这里的一切物象都是灵动并渗透着灵性的。一草一木皆有情,夜的覆盖,像流动的血液一般运行在山林与天地之间,生命之间的体认与维系有的时候沉重,有的时候却很轻柔。屠夫因为鹰的离开郁郁而死,鹰又因屠夫之死而坠地身亡。依赖或者离开,割舍或者回归,这样的因果循环似乎是一个生命的悖论,他们已经从两种生物融合为同一个生命体。一条同归于尽的血路,是两者默契的最好证明。
三、灵与肉对峙的重量
熬鹰的过程是一场灵与肉的战争,魏继新几乎用了大半的笔墨来描写这场争斗,它的颜色是火红的,背景音乐或许是“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之类的悲壮曲调。屠夫与鹰,进行了至少三个回合的对峙,战争的结果是屠夫用称不上“胜利”的结果征服了鹰的野性。
屠夫的冷笑、挑逗、亢奋和兴奋若狂,都一定程度上放大了征服与占有的欲望,那“狂”的程度,或许正可与乱世中失去理智的红卫兵们相提并论了。然而他是人性的,他对鹰的倔强明显是有着爱的,他落下浑浊的泪,打出了柔情牌,我相信这种爱,源自对生命的敬畏与惺惺相惜。
灵与肉的痛苦令旁人难以卒睹,那惨烈的嚎叫与灼灼的目光,极为有力地说服了读者去相信这鹰是有着灵性的,他的若有所思,他的犹豫,他的煎熬,都令人感同身受。
逃避文革武斗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此时此刻鹰所遭受的煎熬与痛苦?这不就是外面世界中,无知的人们强加给另一些无助者的暴行一模一样么?
如此,我愿意将“熬鹰”与“文革”对号入座起来,正如余华在书中描述的那个乱世一样,那屠夫与鹰血淋淋的相互折磨或许暗合了文革期间外面世界的残暴与打斗,屠夫与鹰的共同灭亡或许也暗合了整个动荡10年的无疾而终。灵与肉的痛苦,自古以来莫不超出这样的形式。这是一个时代的苦难,作者所呼喊的不仅仅是对生命的尊重与生存的可贵,更多的是唤醒一个时代的良知与行进的脉搏。“我”再也没有回过“梓憧”,因为我再也不愿念及当年的苦难与灵肉驳斥的血淋淋。
同时,我也执拗地信任屠夫与鹰两者之间淳朴而真挚的情意,正如上文所谈到的那样,浮士德与靡非斯特的斗争性与统一性,也正不偏不倚地照射在行文之中。或许这也正是对维系在苍茫大地间的生命默契的最佳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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