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探索》推荐 | 一首诗的诞生: 江一郎
《石榴花》
石榴花
江一郎
我爱着的不是寻常意义中美丽的女孩
在泥土的位置,从叶子开始
我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风中的花朵,酡红的容颜
多么像高处闪动的火焰
时光的大风翻动
时光的大风,石榴花
是怎样的被我挑在精神的枝头
说开就开
而我仅仅是树底下的一粒泥土
因为卑贱和沉重
更重要的是:生活与工作
我需要一生崇高地爱着
在生命的深处
那么一棵石榴树
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
我的渴望,还有梦想
在花朵的照耀下,没有黯淡过
假如冬天到来
假如守望的枝头,被冬天压断
我是不是继续这样设想:
在高处,一朵石榴花逼退风雪
仍然被我爱着
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江一郎
早年间一个夏天,似乎特别炎热,在此之前,我已经失去了工作,也一次次与能够重新找到就职的机会擦肩而过,在家中过着一种“搁浅的生活”。无聊,空虚和心情的恶劣,使我无法安静下来继续从事我热爱的诗歌写作。我将自己关在家中,就像里尔克笔下的《豹》所表现的那样“变得这样疲倦,什么也把握不住”。靠妻子上班挣来的那几张纸币,又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无数忧郁的时光就这样像风一样吹到我跟前,又随风缓消失。那时,我几乎什么都不想写,内心一片空白。
想想真是糟透了。但那年夏天,当院子里一棵石榴树开出红色的花朵,我忽然感到人生这棵大树,除了阴影覆盖,更多的还是亮色。瞧那石榴树,在颓败的院子里,多年的老树如此丑陋不堪,布满黑色的伤痕,但它已经开花!在那时,我一下子发现了生活中存在的美的事物。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这颗几乎沉睡过去的心被一朵小小的石榴花唤醒了。一种久已淡忘的感觉回到我身边,——我知道,那是诗人潜藏的生命意识又重新在我心中觉醒。夏天扎眼的阳光撒在石榴树上,仿佛“黄金在天上舞蹈”,这样的诗句此刻被我想起,是如此的美好和圣洁。真的,当我从“搁浅的生活”中抬起头来,我从一树开放的石榴花看到了满天灿烂的阳光。
在我最贫穷失意的时候,那火焰般燃烧的一树花朵,仿佛奇迹,穿透生命的内部,照亮我!就在那个午后,一首诗突然而至,甚至可以说我并没有刻意去寻找,它就来了。我抓起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了这么三行:“我爱着的不是寻常意义中美丽的女孩/在泥土的位置,从叶子开始/我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对生命的渴望,对青年时代梦想的追求,使我再一次认识到生活着是美丽的。那年夏天,院子里的石榴花竟然改变了我对落泊人生的观照,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不过是诗人的一种矫情而已。但我要坚持的是,我是被一朵具像的花送往更高的境界。诗歌确实给了我一种拯救精神的力量,尽管那时我正陷于生活的困境之中。诗歌就像一位无比崇高的女神,在引领我整个心灵向上。
“风中的花朵,酡红的容颜/多么像高处闪动的火焰/时光的大风翻动/时光的大风,石榴花/是怎样的被我挑在精神的枝头/说开就开。”当我紧接着写出第二节,我已经完全被诗歌自身所打动。我在闷热的书房里写着,文字根本追不上我内心激情喷涌的速度。我几乎忘了写作还需要技巧、语言、风格,或别的什么。这一刻,我觉得最要紧的是赶紧将这一首在心头碰撞的诗歌写出来,至于这首诗是沿袭了传统因素,还是具备叛逆的先锋精神,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那份凝神专注而又几近颠狂的状态。二十分钟后,我写完最后一节,但我仍处于一种创作的亢奋之中,我走到石榴树下,一遍一遍地朗诵,我想,头顶一树灿烂的花朵终将落下,可是我的诗歌已经留住了她最美丽的容颜。“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相信必将在后来的日子里为所有不甘臣服于命运的读者飞翔。我完成了一首诗的写作,同时,一首诗歌也完成了它对我的传唤。作为一个诗人我感到幸福,也体验了做诗人的一份成就感。
两个月后,我将这首《石榴花》及另外几首短诗寄给了《诗刊》,参加当年“人民保险杯”诗歌大赛,荣获三等奖,后来连同另四首短诗一起被刊发在《诗刊》上,周所同作了评点,他认为《石榴花》给他的感觉正是源于一种“深藏的生死不悔的爱意”。
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从那种所谓的“搁浅的生活”里走出来,也搬离了那所有着一棵石榴树的旧宅,但那满树石榴花我不敢忘记:那是生命里一种最热烈的情感。在我平淡或者是灰暗的日子,我都将这种形而上的花朵挑在精神的枝头,让它照亮我,提升我。就是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到来,我还是告诫自己:生活着是美丽的。
作者简介:
江一郎,1962年12月生于浙江台州。诗歌作品散见各文学刊物。2003年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9年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14年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山地书》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