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晚报》周刊||百定安《克制的力量大于宣泄的力量》/宫白云《语言的实践与冒险》
百定安,河南洛阳人。硕士,诗人,作家,评论家,文化学者。出版诗集四部
, 散文随笔集两部,诗歌翻译批评集一部。与人合著诗集一部。
克制的力量大于宣泄的力量
——宫白云诗歌阅读札记
百定安
宫白云是中国诗坛极其活跃的优秀诗人之一,她的诗量大质优,很难一篇小文论之,故从其组诗《挽歌》切入,加上平时的阅读,谈谈我的粗浅之见。
诗人为何选择《挽歌》做为组诗的标题?我不清楚。这一组诗显然并不完全符合“挽歌”(elegy)的原初意义,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准确的。非但此一组,宫白云的许多诗都带有某些“挽”的成分。她的“挽”是有指向的,但每一首的指向又各有不同。有一条是肯定的:诗人所“挽”的,非系个人独有,皆为吾曹共同之不可挽回者。单看其最近发表于《诗歌月刊》的12首诗和近年诗歌的诗题,就可以轻易判断出来。
宫白云的诗,是典型的个人情感(绪)史。但她走的是不同于其他女性诗人的道路。她的写作,不屑于通常的红颜式身体写作,也不同于那些借了诗歌怨怨艾艾的排遣式写作,她在保持着女性诗人特有的敏感、细腻的同时,在处理女性诗人共同面临的问题上同样不落俗套。她的诗歌有厚重的历史感,激荡而不任性,不铺张,亦不自恋,亦不要那些矫情、妩媚和假清纯。我有时想,宫白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看得见的阿赫玛托娃。
宫白云的诗大气利落,即使是一些简单的尺笺短制用的亦是大手笔,这如同一个写意画家,方寸之间,气象出焉。
二
宫白云的诗写充分运用了现代诗的写作技术,但诗的内核却饱含着对传统诗歌美学的热爱和追摹,比如情景交融,比如意象与画面感,比如在貌似无意中说出的诗意,尽管后者布满风险,——过于眷恋传统的情感美学,在不少诗人那里常常造成不大不小的硬伤,但宫白云在传统美学与现代诗歌的融合跳跃上做到了游刃有余。
她的《记事》诗,具有鲜明的主题指向,写出了外部琐屑事物、纷纭世间与内心精神物理的冲突,写出了诗歌野心(雄心)与种种现实羁绊的冲突,写出了诗人的诗歌理想、浪漫执着、与更上一层楼之间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在尘世中寻找自己、发现自己的理想定位,始终是诗人所孜孜以求的努力。虽然我认为以下的句子过于直白:
“河是浑的,水是渴的/人是浮的,心是燥的/只有诗歌给我们清澈”。
三
我不习惯太过细密地就一首诗发表意见。写诗的人清晰地知道:一个诗人可能会写出一首杰出的诗,也可能同时会写出一首不那么被看好的诗,我们或许可以从一首诗中看到一个诗人的某些主要和基本特征,但不能由此判定其全部。成熟诗人的标志之一就是,自己的诗写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并且不断寻求对自我的超越,尽管这种超越难乎其难。——对于那些标识太明显,特征太鲜明的诗人,我常常建议他们读一些与自己风格和路数反差较大的诗。
四
宫白云的诗常常带有某种甜蜜的苦涩,初看起来有某些情诗的味道,但味之似乎又不全是。我猜想诗人的内心生活应该是安稳妥帖的,她诗中的颠沛流离或时隐时显的不安,都是诗人自己在诗中的制造。
我喜欢《天上人间》这样由祈使句构成、里尔克式的诗。
这种判断来自于宫白云善于书写冥想一类的诗。她的哲学智慧、宗教情怀以及人文关怀,她从小处引伸出的普适性。这既是她真实的内心,也是她诗歌不竭的题材。她在尘世又脱出尘世的是行,保持着某种固执的理想和向往。
精神家园,在诗人那里具有特殊的原乡和回望意义,那是但丁的佛罗伦萨,是奥维德的罗马,是空间上的飞离与心有千千结。
五
在宫白云所有的诗歌中,时间的流逝与不可挽回主导着诗人的写作情绪。具体来讲,就是做为女性诗人人到中年的莫名惶恐。例如她的《中年辞》:
“鱼尾纹,耳鸣,偏头疼,镜子前拔下的一根白发,
关节布满地雷,一种摧毁已被确立。
我在暮色里生锈,
而那些青春的早晨还在永恒的雨中
灰飞湮灭。碎裂吧,用时间的铁蹄——
日复一日的日子,什么也不创造。
从人世退身。血倒回,刺骨锥心。
我哭。要做的事还没有做,
活着,却在死去——”
这是诗人少有的灰暗乃至带有某种绝望的自白,但由此可以理解,诗人为何总是写一年之中的最后月份,四季中的秋冬,为何总是选取那些冷色和生锈的形容词,为何给自己的心灵涂抹上那些暗物质。
非但宫白云,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敏感诗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这样做。每个诗人都在挑选与自己年龄、情绪(感)对应的那些词汇、意象和色度。中年诗人开始承认,时间与世间的强悍、暴烈和自己的羸弱。这种承认带有无可奈何和本能抗拒的双重意思。因此,他们对诗歌历久弥新的热爱,源自于他们发现:唯有诗歌可以消解或减缓这种疼痛,唯有诗歌可以用作同周遭抗衡斗争的利器,唯有诗歌使诗人通过自己的创造,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用诗人的比喻,即是“爱的热雪”。
诗歌是诗人通过语言的自我重塑。
《秋日深》是另一首感悟之诗。这样说吧,对于处于中年、内心敏感的诗人,春秋沧桑、四时更迭在诗中几乎都处于一种情感由热而冷的对应线性模式。或许这种疼痛并非直接由现实生发而来,感时伤怀也仅仅由于敏感的神经系统而自我催生,但这种疼痛是隐性、持久而现实的存在,每到诗人落笔之时,就会油然而生,牵着诗人前行。
春夏秋冬在中年诗人中具有强烈的暗示作用。
六
说《中年辞》是诗人少有的暗性写作,是因为这并非宫白云的诗写常态。且看《热雪》。
我把《热雪》理解为一首具有复调性质的诗。
她开篇写景:十月,荒凉的空气。孤零零的天空。骨头里的寒冷。她写潜藏其中的危险:“天气里总有一些莫测”。
接着写情绪:“溃烂的人生,已经没有真理。/无常中,我早知一道无辜的血来自怎样的审判,怎样的/规则和秩序。”“坚硬的人世”,“穿过疲惫和悲伤”。
然后回到人(“你”的出现):”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我们感受到阵阵特别的热力,仿佛天上飘下的热雪,当我/倾听你的心跳,有一阵以为竟是一生。/而一生到一瞬多么漫长。我在一瞬里过着一生;“
接着又回到情:“在一个静谧的地方,还会有一场十月的热雪,/抖颤的爱和血管。/你看,/我总是过早地意识到奇迹。”
回环往复,情景交融,冷中有暖,而终结于暖的渴望,终结于“你”(神?人?)带来的明亮。这就是宫白云的诗歌情绪,她写着忧伤,但也写着渴望,并且使自己的诗不在终结处沉沦下去。
”疼痛是传记性的,而喊声是非个人的“,约瑟夫·布罗斯基在论述茨维塔耶娃时所说的话,同样适合诠释对宫白云的诗歌。
七
宫白云的诗语言干净、隽永而锋利,有着如同书法中碑刻文字的硬度。
例如:“白云落入水里,事物往返人间。/纯粹的白,我怎么也压不住。/黑暗可以粉碎。“
例如:”刀锋正好插入制造的伤口“,”白太阳滴尽最后一滴血“。
这样的句子在宫白云的诗里比比皆是。
有人说:”诗到语言为止“。那么,诗止于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语言?语言在一首诗里的功能又是什么?
八
我尤其喜欢宫白云带有叙述性文字的诗。《火车站即事》就是一首难得的好诗。——我希望抒情色彩偏重的诗人写出更多这样的诗。
《火车站即事》是一首情感、时间交错,有耐力推进的诗:起句”白天越来越黑“是情绪的颜色,后边的景致描写也是。车站意味着分别与重逢,尤其是分别,更具有某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分别时的心理颜色正与暮色和夕阳吻合。此时目中没有别的世界,没有芸芸众生,它是专注的,幽暗的,独上心头的情感。
”一声长鸣/冒着白烟的火车越来越小,小得/像个句号。“
像个句号!何其惊险的一笔。意味着情感的走向与远离的现实。这种复杂的情感皴染,使宫白云的写作高人一筹。那种弥漫整篇的忧伤乃至眩晕是强烈的,但行笔处处保持着一首好诗应有的克制。含混,不明确,在此就是另一种意义的准确。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安检口
我小心翼翼地捂着胸膛
你藏了一把刀在它那里,安检时竟没发现
你看,我们很容易蒙混过关。”
这是诗人制造的忧伤,——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柏拉图式的忧伤。必须指出的是,在同样的情感描写里,不少诗人(尤其是女诗人)更愿意把它写得更红颜、更尘世、更个性、更决绝。但宫白云没有,她宁愿选择那些相对宽厚温和的词语写出诉诸心灵直逼人心的诗,哪怕其带有些许形而上。她知道,在诗中克制的力量远远大于宣泄的力量。
语言的实践与冒险
宫白云
卡夫卡在他的文集中写道:“我所过的生活中相当大的一部分适用于避开悲伤,绕道而行,但我一千倍地宁可直蹈悲伤”。卡夫卡这段话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在我的诗歌写作中有相当大的部分就是这样“直蹈悲伤”。我常常用自己的人生来参悟诗歌,它们是我心力的倾吐。当繁杂的生活,空虚的心灵,焦灼的灵魂,恐惧的心理日益蚕食着逐渐老去的生命时,写诗对我来说仿佛是在用尖刺刺着麻木的神经让感觉苏醒,让一切人性的东西:爱、恨、悲、欢、生、死、痛苦、欲望与希望等复苏,真正地深入自身或进入本质,它们就像活水,使我的生命不再干涸,我常常以它们为我诗歌写作的源头。在我看来,这种写作,语言要陡峭,不能光滑,要充满棱角,要让语言去冒险,但它又不能不是真实与“诗意”的,如何让真实的语言布满“诗意”与险峻感?我看到策兰一首诗《诸言的夜晚》很受启发:“寂静中的探水人!/一步然后又一步,/三步,你那痕迹的/阴影没有消除:/时间的伤疤/开启/并放置土地到血下面——/言辞之夜的群狗,群狗/现在吠叫/在你正中:/它们庆祝更野性的渴,/更野性的饿……/最后一个月亮赶来帮你:/一根长长的银骨头/——赤裸如你来时的道路——/被它抛掷到猎犬群身下,/但这没有拯救你:/你那时唤醒的光束,/冒着泡涌得更近,/而在最上面游着一个/你多年前就咬过的果实。”策兰这首诗开启了我如何向语言冒险的方向。
一首好的诗歌或者说恰如其分的诗,除了语言一定要真实逼人外,还要让语言充满弹性和想象力,绝不能陈词滥调。特别来自心灵深处的诗歌最忌无病呻吟。心灵之诗不是简单的情绪复制,语言要进入血里、骨里,不能在表层浮着。要让胸口微微的发热,看不到“悲伤”的词却“悲伤”无处不在,这就是语言的表现力。很多时候,你读一首诗读不下去,是“词不达意”与毫无想象力的一览无遗的结果,还有的就是内在结构的松散与节奏的断裂。很多时候一个不恰当的词会毁了一首诗,反之也如此,常常会有一个好句成就了一首好诗。我们说这首诗的语言真好,并不是指其语言的华美,而是说其语言的色泽、质地与扩张力。语言没有说出来却能让你有所意味的诗是最具魅力的,正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妙。
在我的诗歌写作中,我常常把每一次创作都当成是孕育,并怀着强烈的爱期待它的降生。这种从生命出发的诗写更多了种血与肉的介入与冲撞,各种的状态也就进入了生命体。而语言充当了那根尖刺。如何让语言自身散发出力量与锐度?这始终是我在不断实践的事情,我常常拿语言来冒险,来实现心灵或现实的突围,我不断地把它们聚合、打碎、重组,“千锤百炼”后找到最恰当最适合的那个词。就像黑暗之于深渊,只有进入黑暗,才有可能达乎深渊,这本身就需要有冒险的勇气。正如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出拯救。我在诗写中对主观的情感不是直接地表现出来,而是通过对“对应物”的结构来呈现。如我那首《母亲的旗袍》。我首先使用悖论的手法,以“对应物”旗袍上的图案“团圆”巧妙地对应漫漫人生的“缺失”;以母亲“初嫁”的光芒“落入泥土”喻示死亡的残忍;以镜中的“错觉”写出深切的思念,出人意料却又合理。这是利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方式——从最普通的小事物开始。如果写到“我不知道错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候结束”就结束了,也无不可,但是格局就显得小。一首诗格局的大小往往由你所选择的语言产生,诗歌的想象力是由诗中的语言来成就的。在这首诗中恰恰是最后一节,不仅让这首诗格局放大,而且提高了这首诗的境界。“关于无常,上帝从不修正”看似不愠不火,却内藏机锋与乾坤。它折射出对生命无常的深切悲痛与真实况味。
米沃什说:“诗最重要的特质是给人生经验一种肯定的评价”。但如何把“人生经验”转换成诗歌?让写出的诗歌更具有情感的温度、生命的热量、阔大的眼界、良好的暗示性、深长的寻味?我的经验是:除了需要你心灵彻底的投入,还需要你具有对事物敏感的认知能力与独特的感受力,而至为重要的是语言的表现力,它是一首诗站立起来的关键所在。
我新近写的一首诗《玻璃天空》就是我自觉去实践语言的结果。这首诗是在一种偶然的情况下促成的。说来也巧,因朋友圣歆要我一首诗支援他们的诗赛,正好那天是曼德拉去世的日子,巧的是也是我父亲的死亡忌日,看到铺天盖地的纪念与歌颂,想到父亲遭人陷害,不堪屈辱,饮恨自尽,无情地抛下了母亲与母腹中的我,想到许许多多的罪恶还在虚假的蓝天下继续,想到曼德拉一生为自由和平的不懈努力而世界战火依然不断,“漫漫自由路”还在继续……伟大与渺小,正直与邪恶在我脑海里交织、冲撞,不仅百感交集,于是利用曼德拉之死这个契机一气呵成了《玻璃天空》。这首诗动用了我思维中对人生的全部理解,也可以看作是对自我生命的一次直面表达和对“虚假”天空的“控诉”。如不深读要想准确地理解也不容易,它很容易被看成为一首悼念诗,但它的确不是一首悼念诗,它是一首批判现实主义的诗,运用小说的手法两条主线并进,分别是曼德拉的“伟大”与父亲的“渺小”,两条线同时进行却又相互交织,激烈碰撞,既有错综复杂的情感纠结又有对现实的批判与思考,以隐喻的方式与细节的真实来揭露罪恶的本质。在这首诗里我用孤绝的勇气去应对生命的残忍,其冷肃的效果完全完成于语言的冒险之中。如“绝望已经老去。老去的还有时间/缺了腿的三角座钟不再担心犯错。我不再担心失去/甚至死亡。我越来越白得像一片白雪/也许是云,变成雨,淋漓的雨,无所畏惧的雨”;“雨后两点钟的太阳/它长着好人的脸。我在好人的怀里醒来/万物疲倦。现实安稳。/但这里没有拯救。”;“天多么蓝。玻璃上栖着白色云朵,哪一片是我脱下的身体/‘平静的屋顶上有白鸽荡漾’/而血,染红了白。白鸽子撞向玻璃上的天空/它死了,死在虚假的蓝天下。/而我还真实地活着。漫不经心地读着那本泛黄的‘漫漫自由路’……”
许多时候,罪恶是要通过历史来验证的,在虚假的天空下,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而撞在玻璃天空象征和平的白鸽子则充当了祭祀女神作用。
诗歌最有效果的语言是多义性与岐义性的语言,我把它用在诗歌写作的实践中。让语言自身包含的意味在事境中走向更为深广的层面。在“击败一种脆弱后/开启另一种脆弱,对下一首诗的/无尽等待”(扎加耶夫斯基《写诗》)。
江河东流,今日之水已非昨日之水。昨日境遇、眼界、思想深度、情感走向已非今日,如何进一步深化诗艺,抵抗平庸,我们都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