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十五年优秀诗人巡展 53 ||
曹五木篇
诗人简介: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写诗多年。
诗观:我想了很久,发现我真的不太懂得什么是诗。这源于我的无知。
主编语
夹起尾巴的曹五木
——读曹五木
赵 卡
这个标题对我来说很受用,对诗人曹五木来说却是一桩事实;因此,标题连接着事实也就具备了某些偏狭的哲学含义。他曾于2004年自画一幅《虎跳峡》:“让我夹起尾巴,脱掉毛皮/请接受我的谦卑吧,接受一个食肉动物的悲伤
”,这种通透的挫败感对曹五木来说更多的其实不是悲伤,我了解他的套路,在直面人生意义源头的感觉上,他将讥讽、自亵和佯谬混合起来视作一种自鸣得意的风格,人们会说,瞧,这就是荒诞。
曹五木的诗写和他本人的身体差不多一样,达到了完全成熟的状态,即使随便读他的一句诗都能感觉出来他的那种居高临下感,所谓艺高人胆肥,他好像要为中文诗歌确立一种规则,我知道这一百年来,谁忽然有个这个想法谁就是耍流氓。他的诗均衡感很强,略偏叙事,以《杨梅酒》为例,又多了一份絮叨。这一点也不稀奇,因为反手你就能读到《秋声赋
》这种有着媚骚气和肌肉力量的磅礴之作,众所周知,他这是炫技,是协调,是一个成为风格大师之前时的保留节目。
开阔、清晰、警觉,这是曹五木分节诗的特点,也是他最令人赞赏有加的经验,《雪中谈》兼顾了东西方哲学中的永恒理念,他站在了永恒理念的界限和边缘上,以极其节约的语言意指、转释了时间与存在:“永恒之存在用雪覆盖一切无用之物”;但这首诗又是生活化的,对宗教的纯粹外观和俗世的意义身体他或正位或异位的加以处理,谁也得服气他的精湛技艺——将思悬置在一场凝聚或延展的降雪中。《雨中谈》是关于记忆的,在这首分小节诗里,我们最后被告知:“生是欢愉,死是迷恋。”他这种消极主义谈到的是身体的政治和节气的幽灵概念。《雪中谈》和《雨中谈》是曹五木开辟出来的一方诗学空地,和弗罗斯特相似的地方是他也是一个本质上的怀疑主义者,冒险在怀疑主义的压力下使用隐喻,建立起自相矛盾的经验。同样是分小节的建制,曹五木在《黄河口》中充分表现出了他在叙事方面不寻常的部分,“意义”和“意指”这些语言学的东西在他的文体里被回撤到意图的末端,他就是在写一件事:和诗人邵风华游看黄河口。他的语气已经很舒缓了,但依然保留了尖刻和严峻的一面,“不超过三个人交媾/生下可以交媾的两个人”,他用这句想说明的是,正常人也会和癫痫病人一样会是一个歇斯底里症患者,在“黄河口”这个恰当的语境中,人会迷途而知返的。
《合欢》粗野但美妙,《海豚》形象而空灵;《乌鸦 》有大教堂般的黑色拱腹线,《雨
》则童心乍现。曹五木显然对诗的庞然大物这个轮廓嗤之以鼻,他所有的诗都可以认定为短诗,包括那些分小节的略长一点的诗,他这种夹起尾巴的姿态形象,恰恰传达出了他隐藏起来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恶习,在浓浓的书卷气里,他装模作样,但谁都会闻到他那不无挑衅性的酒精度。
特约评论
曹五木简论
邵风华
曹五木身上明确体现了我们常说的燕赵之风(任侠使气,豪放重义),以及中古时期行吟诗人的特质。他留给朋友们的印象,大部分是酒、义二字。如果生在古代,这个长相清秀的胖子很可能成为一个游侠,弹铗作歌,衔觞赋诗。与文学作品中的李白相类。
事实上,想到曹五木的时候,我经常会同时想起李白。这不仅因为他经常在酒后朗诵《将进酒》。曹五木的诗歌,在李白那里得到许多滋养,当然这个名单还要包括杜甫及更多的西方现代派诗人。但李白的诗与神已经深深地嵌入他的骨髓。“我乘着无语的风,升上阴云之上的清凉夜幕”(《秋声赋》),以及
遍山红透的,杜鹃啊杜鹃
奔腾不止的,江水啊江水
欲说还休的,美人啊美人
(《虎跳峡》)
这样天马行空、直抒胸臆,全然不顾当下诗歌风气的写法与其中飞扬的想象力,与李白如出一辙。我曾与曹五木在黄河口夤夜论诗,他对于中国古典诗歌浸淫之深,大概少有人能及。因此,在某一个层面上说,他的抒情诗里流淌着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深情,这形成了他诗歌中的浩然之气。
毫无疑问,曹五木是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人。但仅仅认识到这一点还是不够的。在他结构松散、无主题变奏式的长篇作品《书简》中弥漫的思辨精神显然来自他对于存在与时间/空间的哲学观照。这一部分则体现了他对于西方哲学的研思,对于人的存在的追问。而他早期的长诗《张大郢》,则类似于一部诗剧,其戏剧性、狂欢气质与反讽意味,无疑扩展了曹五木的诗歌版图与对诗歌与文学的把控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曹五木自身所携带的文学基因。而这样的文学基因则只能来自于他的天赋、悟性与对世界的想象与解读。
很久以来,我一直把曹五木看作我们这个纷乱的“诗坛”上的一个真正的诗歌行家,一个深入理解了诗歌这门技艺的写作者。他的特立独行,他的孤傲高标,把他与那些追名逐利、喧嚣攘往的诗歌习作者区别开来。拥有一位这样的朋友和诗艺交流者,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2016.9于黄河口
名言录
我说中庸啊,我说颓唐,我其实什么都没说。
言辞都在死去的人手中,一如殉葬品
青铜质地可以弹奏
麻布质地化为灰烬
我们能掌握的何其少啊
而盗墓贼何其多
达芬奇说居室狭小思想集中
因此他选择棺木
将如此荒谬的三言两语留在人间
2004.06.10
诗人诗作十首
虎跳峡
让我夹起尾巴,脱掉毛皮
请接受我的谦卑吧,接受一个食肉动物的悲伤
遍山红透的,杜鹃啊杜鹃
奔腾不止的,江水啊江水
欲说还休的,美人啊美人
2004.04.18
雪中谈
1
三个白帽子终于到达北极,在一棵
松树下,种下一堆雪
像在举行一场葬礼
2
我年迈的爹推开房门,说
“吼!推不开的门啊!”
他的原意是说,你看,这大雪啊
该怎么办呢?他想说给屋里,我年迈的娘
然后他拿起铁锹,开始铲齐膝厚的积雪
就好像听到了我年迈的娘不用说的指令
3
上帝分派祂无限的资源——
在高纬度地区降下雪
在低纬度地区降下人口和炎热
炎热让他们的口音充满音乐性
那些说起话来都像歌唱的人
用红色的热情覆盖了季节河、沙砾和革命
4
永恒之存在用雪覆盖一切无用之物
大卫离开了约翰逊(君子不党)
何塞·加西亚殴打了易卜拉欣·侯赛因(以德报怨)
宗教是另一回事。万物如刍狗
道德在星云消逝处仿若慧尾
永恒救我于无形
伦理弃我于不顾
人迹经处,雪,更复肮脏
5
雪用来清洁
河流携带了雪的基因
热不能带来秩序
他们决定用霾代替雪
6
《雪经》云:其色如赤,妖孽横行;
其色如碧,不可知也。
又云:帝曰,雪不胜雨,以其清也;
雨不胜雪,以其溃也。清溃不一,其祸一也。
7
旷野中,狐狸踩着滑板在捕猎
田鼠也同样,它的技巧更高超
机耕田里,雉鸡在白色TNT上
跳着孤寂的舞步
为了越过和李四之间无法弥补的峡湾
张三在黑色积雪的街道上穿梭,驾驶着机帆船
8
小区的园丁喝醉了,夜半时分
他被尿憋醒,走到门外,睁开惺忪醉眼
嗤嗤笑着,眼睁睁看这世界
从12°,飘舞着,堕落到53°
9
大雪纷飞时我的爹娘正年轻,尤其是
我现如今颤巍巍不能自理的娘,她曾是
这世上最昏聩的女王
她的继任者们,依次继承了她的血统
愚昧、自私、跋扈,但是太软弱了
一边哭,一边在雪地上踉跄
10
雪落似余烬,积雪如狂歌
落雪在腠理,雪积在膏肓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11
黑衣农妇终于到达
低海拔地区。她表达了祝愿,接受了
所有的祝福。她掏出子宫内
无知的婴儿,置于低地的咸水中。
暴雪将至,我准备好了。
2015.12.29
秋声赋
我乘着无语的风,升上阴云之上的清凉夜幕
我胯下的小兽知道去路,那深蓝色大理石上羞涩的星辰它一一吮过
它告诉我她们香甜冰凉的味道,我向你们致意啊
娇羞的恋人们,看护好自己的真心吧,如同我对你们的那样
透过云彩的缝隙,我看见辽远慵懒的地母合着眼
我胯下的小兽她抚弄过,它始终记得她多欲的手掌
沟壑纵横的放荡母亲啊,我向你致意,这丰腴的妇人有众多的养育
繁衍啊,泛滥,无以记数的还有他们所犯的罪
我是探路者,是呼啸的暴躁北风的长兄,我来清扫,来挑选,将万物的赋税收取
我胯下的小兽给我指引,它熟知这浮云上下的一切
你们亏欠的、隐瞒的、遗漏的,都要一并补偿
所有的宽恕都庄严的满月般短暂,搜刮踩蹋的惩罚者来了,赶着他隆隆的马群
2005.10.23
杨梅酒
——兼致姜伟
友人从浙江带来了杨梅酒
在街边的大排挡向我举杯
他在梅雨中买来杨梅
他在五月买来荞麦烧酒
他把杨梅泡在酒中
加上蜂蜜、冰糖
四个月后,乘汽车
转火车来到合肥
多好的酒啊,甜美而芬芳
此时,他放下手中的二锅头
端起我的杨梅酒
他闻了闻,尝了尝
他说,不比去年了
可能冰糖放得少,不够醇厚
友人,在过去的四个月
你竟没有喝一口
你自己亲手泡的杨梅酒?
我想起去年,今时今日
友人从浙江带来了杨梅酒
在街边的大排挡向我举杯
那时的酒,也像今日这般滋味
2004.09.09
雨中谈
1
求偶的燕子在雨后离去,
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个游牧的部落,
赶往南方,度过又一个杳无音信的冬天。
微雨中,燕子
是一节一节简短的旋律,
麻雀是休止符。
2
鸟类给我们带来讯息,
告诉我某些在细雨中依然闪亮的东西,
譬如橱窗上转瞬即逝的小小投影:
五只新生的燕子嗷嗷待哺,不一会儿就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3
草木留下更玄妙的记忆。
除了家族,它们还有
根系、枝干,以及空渺的DNA。
它们默念的低语散布在风中,
它们的体味随着雨水在地下交合。
雨中的世界是它们的,
泯灭的万物终归于此,乃至亡灵。
4
高天撒下渔网,打捞云彩下漂流的亡灵。
网眼里洒落的细小灵魂,淋湿了我的额头。
5
在雨中,这个世界更像一个整体。
一条路从树丛中伸出潮湿的手,
一个农人从田里拔出泥泞的脚,
一只野鸽子站在黑黢黢的电话线上,
一行标语斑驳着几块灰白,
一块没有收割的庄稼和周围的旷野
构成了一块块拼接的湿漉漉的地图。
其实是更破碎了。
6
我曾见过雨后旷野上的日出。
它是野生的,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7
烈日不能安抚焦虑的心,
唯有阴雨带来长久的安慰。
烈日像鬣蜴,阴雨如牡鹿。
烈日将一切消弭,
阴雨将过往呈现。
阴雨使墙壁和墓穴显露出曾经的痕迹,
它是时间的使者,让我知道我的根。
8
有时候我觉得酒精可以拯救一颗孤独的心。
有时候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活着,已经足够。
雨水解决了这些无聊的彷徨——
沉浸就足够了,思考显得多余。
这足矣证明一个事实:
每个傻逼都是干燥的,
需要一场场雨去滋润。
9
“生是欢愉,死是迷恋。”
水生的事物懂得太少了,
就像胎儿,安静地闭着眼,
时不时咂咂嘴,沉睡于莫名生死的羊水中。
2013.12.14
合欢
1986年,我惊诧地看到路旁的合欢
绒毛一样浮现在含羞草的叶子间。
在乡村,年少的我还不会将她表达为——
“这世间惊人的美,超过
槐花和榆钱儿。”正如,多年后
在爱民西道我再一次看见她
已经知道她的第三个名字
并且学会了隐喻。这真是令人羞耻的事儿。
好比你不敢正视一个人,因为她的脚踝
让你想起了另一个人的阴阜。
它让我时时想起文学的坏处:忘了事物的本来面目。
在县城政通道东关那儿,三四棵合欢开花了
你得知道那是两种植物:
虽然相似,但另一种叫凤凰。
2013-6-15
海豚
桃核里有一只海豚
它叫唤着,顶开桃核
鼻孔喷着水,摆动着尾巴
消失在密匝匝细长的叶子中
八月了,桃子长得又傻又胖
桃树叶还是那么细,哦,细长的桃树叶
海豚的嘴顶开我的唇
海豚有凉丝丝的唇
我有高潮之后凉丝丝的舌头
海豚侧身游过草地
鼠尾草,蒲公英,马齿苋和车前子
海豚的尾巴分开草丛留下荡漾的波纹
它是食肉的,它要的是
蚱蜢、蜥蜴、天牛和咚咚咚的心
水杉林中,风似游鱼
海豚在树行间嬉戏
它是排练场的舞蹈家,腰身紧绷绷
纵身一跃冲出树梢,水杉林之上
湛蓝的大海飘荡着一丛丛星星
火车也有了海豚的鼻子
火车冲开粘稠的八月
海豚顺着铁轨追逐笨拙的火车
八月的大海,骄傲的海豚在迁徙
凉丝丝的海豚是高纬度的信风
它蹦跳着掠过地平线
海豚凉丝丝的,像每一个你。
2012-8-17
乌鸦
君子群而不党
当它们在树阴下踱步,独自解决温饱
鼓噪声也显得孤单
那些黑就格外鲜艳。
2003.11.03
雨
倘若秋天是个妇人,雨就是她
最小的女儿。使着性子
打你眼前昂首走过,回过头
看你一眼,甚至
扑在你的身上,咬一下你的耳朵
然后,一溜小跑,再也不见。
2003.11.10
黄河口
1
汽车在海面上开着,不时
惊起一条梭鱼,或者一只东方白鹳
水草缠住了车轮
邵风华不得不停车
站在水面上,弓着腰
撕扯那些绿色的水生植物
2
一只黄鼬从车前一闪而过
从左边跑到右边
它笨拙的身影让我想到了它的家庭
3
在我的梦里,世界就是
一个村子,我的爹妈
和另外几个不相干的人
我醒来,世界是漫无边际的芦苇和蒲棒
4
海潮远远退去,所以我以为
大海不会再回来
即便它留下了滩涂、红草
车子重新启动,碾过沙丘
碾过几滩滞留的海水
追逐着退却的海潮
5
我以为它会浩浩荡荡地汇入海水
且看——
乌泱泱的黄种人
沿着八百里的渤海湾
前赴后继跳进蓝绿色的菜汤
6
天空被风吹过来
荡漾在我们头顶之上
丝丝缕缕的云拂过耳畔
汽车切开起伏的波浪
留下一条溅着水花的柏油路
7
蒲草,蒲草
天空下总有你一小块安身之地
蒲棒,蒲棒
海天交汇处挺立着支支阳具
8
在我的梦里,繁衍就是
不超过三个人交媾
生下可以交媾的两个人
我醒来,黄河还是那么无赖地流
9
邵风华,你生在海滨,还是河畔?
最小的海,最浑浊的河流。
我知道很多洄游的鱼蟹
它们有的远走他乡,有的无声忍耐
有的选择了死亡,多遥远的绝望。
邵风华迷路了
他开始找硬币
明明是他扔,他却说,你猜?
10
我见过死去的黄河
醉醺醺栽倒在地上
一边叫喊一边粉碎
死了
没在这,在那。
你看看,这个东西,有几条命,唉。
11
云彩升高了,像天鹅
飞着,盘旋着
盛开着,随之凋零
铺满了天空的黑色花瓣
铺满了河面的黑色羽毛
12
黄色和黄色混杂在一起
只有黄色是清澈的,黄色是
一条河流最后的质地
是流动的水中最纯粹的水
不能被分析,不能舀一勺出来
等着沉淀,不能用清澈来形容
不容分辩,像一张密纹唱片
刻录了一十二省拥挤嘈杂的声音
青海起伏的草原有低矮的声音
为了躲避低首的牦牛它们咻咻地叫
甘南州的黎明灌满了飘荡的落叶
低海拔的阔叶林像多声部的合唱团
黄土高原下是一群吭哧吭哧的黑人
他们挥舞的手臂带着红色的火星
郑州段抬高的河床上有两个人的呻吟
……她说,我唯一的你,干我
钱塘江边的枫杨树也滴落黄色的雨
像三千个手指扫过大地的键盘
直到南海深处,安康鱼的额头闪着光
像一饼小锣点亮了黄河三角洲沉寂的夜
……黄色的河水翻滚着
十万个大宋的画工用宣纸描绘的波纹
被次第投入水中,打着旋,被河水舔舐
瞬息间消逝在无边黄色浪卷之中
13
初秋的风从太行山跃下
掠过华北平原,抵近
白日之下斑驳的三角洲
正午时分迟缓的三角洲,倾起他宽大的脊背
将蜿蜒万里的黄河,轻轻送入大海
2012-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