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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短篇小说作品: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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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

 

弋舟短篇小说作品:黄金

 

 

 


    作者简介:弋舟,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怀雨人》《平行》等。

 

 

黄 金

 

要么,高大的黄金砌在风中
要么死亡和顺从。

 

           ——人邻《谶语》

 

 

    毛萍被拘留了15天。看守所里卫生条件自然是差一些,回到齿轮厂家属区时,毛萍的头发都板结在了一起,向后拢住,就很一丝不苟,像一只生硬的假发套。于是,毛萍前额上本来可以被头发掩藏住的那块疤痕就暴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明晃晃的。

开小卖部的宋老头最先看到了毛萍。老家伙这些天来就等着这个时刻,他要向毛萍讨要自己的损失。毛萍出事的当天,派出所的李警察就带了几个联防队员突击了他的小卖部,把那些玩具手枪全部没收掉了。宋老头和他们争辩,说凭啥没收我的枪?李警察说,知道是枪你还要问?宋老头咽口唾沫,改口说凭啥没收我的玩具枪?李警察从那些玩具枪里举起一把,在他跟前比划一下说,这是玩具吗?难道不比真的还像真的?流落到坏人手里,会造成多大的危害?何况,它已经造成危害了!

这个危害就是毛萍制造出来的。她和郭老师在周大生金店里购买首饰时,突然拔出了这么一把玩具枪,指在营业员的脸上,阴郁地盯着人家。人家当然会魂飞魄散,惊叫像被弹弓从嗓子里发射出来一般。直到一群保安揪头发拧胳膊地把毛萍按在柜台上,这个营业员仍在惨叫不已。人家完全失去控制了,蹲在地上,两只手举在耳朵边,运气般地一下张开一下攥紧,张开时就深吸气,攥紧时就把肚子里饱满的气流变成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呼啸。如临大敌的警察随后就赶到了。但是很快他们就觉出了滑稽,哭笑不得地把毛萍和呆若木鸡的郭老师带回去,还不得不专门派出一个人抱着毛萍6岁的儿子毛头。

这件事情真的是可大可小。好在警察办案办得人性化,经过一番审讯,再经过一番负责任的调查,他们得出结论:这个女人完全是瞬间的心理失控,并不具备主观的故意,她只是在满眼辉煌的黄金下,遽然谵妄了,用自己儿子的一把玩具手枪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应该说,是毛头救了毛萍,否则毛萍绝对不会只被拘留15天——警察们宽宥地判断,谁会带着个6岁的孩子打劫金店呢?

宋老头却绝不宽宥毛萍。他一个健步跳出小卖部,堵在了毛萍的面前,一只手伸在毛萍眼皮下说,你得赔我,警察把我的枪都没收了!毛萍看着他不说话,脸上是无辜的样子。这个样子把宋老头激怒了,他想你跟我装什么痴呢?你买那把枪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痴,硬是把价钱杀掉了一半的,现在你倒装起痴来了呀?这么想着宋老头手底下就没了分寸,居然一把揪在了毛萍的胸上。毛萍依旧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表情,说,回头我陪你好了。

2

毛萍前额上的那块疤是一块和黄金有关的疤。

毛萍16岁时就谈起了恋爱,对方是她的同学,也是齿轮厂的子弟,叫王努。王努甚至比毛萍还小着一岁,文弱,单薄,皮肤白晰,毛发柔软。但是,在毛萍眼里,正是王努身上这些女性化的特征,才把他和齿轮厂里那些臭哄哄的少年区别开了。那些臭哄哄的少年们,粗暴,肮脏,脸上总是油汪汪的,并且过早地憋出了一粒粒红肿的粉刺,和他们相比,王努就显得体面了。是的,体面,这就是少女毛萍对王努做出的评价。这个词在少女毛萍的心目中象征着一种与现实迥然不同的境界,它是清洁的,优雅的,若隐若现地飘浮在齿轮厂灰蒙蒙的天空中,成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东西。追求体面,是毛萍的母亲抛弃自己丈夫的理由之一,毛萍的父亲毛楠生就是在这个词的贬斥下重新沦为了光棍,殊料,这个词又成为了少女毛萍衡量爱情的一个准则。

少女时期的毛萍大胆热烈,她通过脚向王努发出爱的信号。王努坐在她的前排,毛萍就在上课时伸出脚去勾王努的脚。起初王努受到了惊吓,一度把两只脚悬在空中,坐姿像一只龟缩的猴子。等到可以比较坦然地接受时,王努就迎合着把脚和毛萍的脚绕在一起,并且逐渐发展出一种语言,缠着绕着,在课桌下面表达出了很多用嘴不能轻易表达的东西。

他们开始约会,放学后默契地会合在一起,手拉着手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个时候毛萍才发现,王努的手比脚更美妙,完全是一双体面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皮肤细腻得令毛萍都有点羞愧,毛萍觉得,当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时,自己的手反而粗糙得像一个男人的手。所以,当这双手有一天开始游走在毛萍的身上时,毛萍有一种欣慰的忧伤。他们靠坐在齿轮厂后面那栋遗弃的车间里。周围是报废的机器,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颓废的铁锈味,一些稆生的植物居然从钢铁中生长出来,夕阳透过巨大的窗户奔涌进来覆盖住他们——这种格调不同于他们的日常体验,齿轮厂仿佛一口庞大的油涡,生活在里面,周围每一个人都像被炸糊了的油条。但是在这栋废弃的车间里,却是一种清洁的荒凉,令他们感受到了一点模糊的凄凉之美。毛萍的头埋在王努瘦削的膝盖间,突然就涌现出一种爱惜的情绪,觉得自己像一个姐姐,甚至是妈妈,应该很无私地让这个男孩子幸福。于是她仰起了身子,鼓励王努那只在身后摩挲着她的手更自由地去抚摸。王努的性格和他的外表一样优柔寡断。他的手始终是胆怯的,起初几乎是被毛萍牵着一寸寸地爬行,松弛下来后,依然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迷路者。直到毛萍突然尖叫了一声,王努才惊恐地恢复了思维。他仓惶地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毛萍突然呈现出疼痛的表情。王努本能地意识到毛萍的尖叫与自己的手指有关,就去观察自己举在半空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指尖上沾着一缕红色的液体,新鲜的颜色正逐渐暗淡下去。那一天,毛萍是在王努的搀扶下走出那栋旧车间的,她不由得要通过把腿夹紧来缓解疼痛。那种痛既是尖锐的,也是温和的,像被蜜蜂蛰伤后的灼热。

少年王努的心里充满了不安的忐忑,自我谴责令他即焦虑又无助。他决定做出些表示,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敢担当并且有豪情的恋人。但他用来表达这些愿望的手段的确有限,鬼使神差的,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塞给毛萍。毛萍向前走一步,嘴里“嘶”的吸口气,把疼痛夸张地传达给王努,同时蹙着眉看手心里那块东西。它有乒乓球那么大,捧在手里却似乎有铅球那么重。它是不规则的圆形,疙里疙瘩的,在夕阳下发出黄灿灿的光芒。毛萍问是啥东西呢?于是少年王努给出了一个足以影响毛萍一生的答案。这个答案具有谶语的性质,它都不在王努自己意识控制的范围内。所以说出这两个字后,王努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尽管他认为这块东西在自己心目中的份量几乎是和那两个字一致的,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但是那两个字说出后依然让他虚弱了下去。王努回答说,黄金。

黄金,多么体面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夕阳中熠熠生辉,结合着虫咬般的疼痛,在少女毛萍的心里就有了庄严的意味,让16岁的她陷入了一瞬间的憔悴。

3

这块被称为“黄金”的东西,很快却落在了毛楠生的手里。

毛楠生是毛萍的父亲。他是齿轮厂里数一数二的车工,这个优秀的工人却被自己的老婆抛弃了。老婆认为和毛楠生过的是一种没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个令毛楠生无法接受的指责,他说,你可以说我长得丑,说我是穷光蛋,但你不可以说我没有尊严!毛楠生的证据是自己在十几次技术比武中获得的奖状——难道一个多次获得荣誉的人会是没有尊严的吗?所以,最终老婆还是跟别人跑掉后,毛楠生的心里就格外的愤怒。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老婆,愤怒的毛楠生当然会颓唐沮丧。于是,愤怒和沮丧这两种不太协调的情绪,同时作用在毛楠生身上,就令这个本来很光明磊落的优秀工人变得猥琐起来。

老婆跑后不久,毛楠生吃惊的发现,自己居然对女儿毛萍好奇起来,他开始偷窥女儿的隐私。这里面幽暗的动机既荒谬又合乎逻辑,毛楠生自己也觉得羞愧和难以启齿,但是这个优秀的车工已经无力约束自己的行为了,渐渐地,也甘于去做一个没有尊严的人了。

毛楠生在一个清晨发现了毛萍内裤上的那缕血迹。毛萍前脚刚出门,毛楠生就溜进了女儿的房间。内裤塞在被子里,似乎还带着毛萍的体温。虽然晨光恍惚,但是把这条内裤捧在鼻尖的毛楠生还是敏锐地发现了那缕血迹。毛楠生在一瞬间激动起来,他已经比较准确地掌握了女儿的生理周期,所以他立刻判断出了这缕血迹的可疑。这个判断带给毛楠生的激动却是一个含义复杂的激动,既震惊,又有股抑制不住的亢奋。

这种亢奋持续了整整一天。晚上毛萍放学回来时,毛楠生脸上的潮红依然没有消退。很快,在毛楠生的咆哮下,毛萍就交代出了这缕血迹的来由。同时,那块被称为“黄金”的东西也交在了毛楠生的手里。做为一名优秀的技术工人,毛楠生只用了一眼,就看出这只是块黄铜。虽然在那个时候,黄铜也算得上是贵重金属了,这么一块黄铜如果卖给废品收购站,几乎可以改善一顿伙食。但是,它毕竟只是一疙瘩黄铜。在毛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块铜疙瘩已经从毛楠生的手里飞了出来,像一记铁拳般的砸在毛萍的前额上——他妈的你把这当黄金?

毛萍几乎被砸得栽倒,血顺着脸的一侧流下来,有一些就流进了眼睛里。毛萍看着变得红红的毛楠生继续向自己咆哮:真的是指头?

毛萍缩起来,说,是指头。

哪只手?哪根指头?

这样的盘问让毛萍回到了具体的回忆中。她本来是要去想哪只手和哪根指头的,但是被重击之后的脑袋晕晕的,却让她回到了那栋夕阳中的旧车间,回到了那种清洁的荒凉中,那种凄凉之美令少女毛萍居然露出了微笑。这当然最大程度地激怒了毛楠生。他扭头进了厨房,提上把菜刀就奔了出来,在毛萍眼前挥舞一下说,你不说是吧?我这就去把那小畜牲的手指头都剁下来!毛萍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了,她尖叫起来:你去吧!你去吧!觉得体面你就去把他的手指头都剁下来吧!

王努的手指头最终没有被剁下来。毛萍的尖叫遽然浇灭了毛楠生的激情。“体面”这两个字具有意想不到的威力,它以前曾经无数次在毛楠生的耳朵边响起,令他煎熬不已,甚至已经成为了一个咒语,念出来就能让他萎靡不振。毛楠生料不到的是,这两个被自己老婆反复使用的字,如今居然也被女儿继承了下来。但是毛楠生依然找到了王努家,只是那把菜刀在进门前被他很体面地掖在了裤裆里。

回来后毛楠生就已经完全平静了。他比较成功地做了一笔交易。

第二天王努就从齿轮厂消失了,据说被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毛楠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也庆幸自己没有把事情搞大,毛楠生认为这件事情除了给毛萍的额头上留了块疤,其他所有可能产生的坏结果都被避免了。

4

毛楠生显然是错了。毛楠生在其后的十多年里日甚一日的后悔,认为当初真的是应该把王努的手指头都剁下来,自己做的那个交易,放在一辈子这样的长度去衡量,简直是吃亏透了。

这件事情带来的麻烦居然是无穷无尽的,最显著的一个麻烦是,毛萍在30岁时,依然没有嫁人。

从16岁到30岁,毛萍前额上那个伤口逐渐长成一块明晃晃的疤痕。她依次读完了技校,参加工作,进齿轮厂做了一名工人。这些都很正常,同身边的大部分人一样。但是不正常的事情却渐渐浮出了水面,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化学反应,那件事情终于产生了裂变——在早婚现象比较普遍的齿轮厂,毛萍却始终没有嫁人的迹象。毛萍长得不好看么?当然不是,她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毛萍的母亲在将近40岁的时候依然有男人愿意把她勾引着跑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容貌。当年齿轮厂里的人都说毛萍的母亲长得像电影演员张瑜。如今,也长得像张瑜一样的毛萍落在了结婚队伍的后面,当然就成为了不正常的事情。

这里面的原因毛楠生当然最清楚。随着毛萍年龄的增长,毛楠生也越来越心虚,他当年毕竟在那件事情上做过交易,得到过一些当时看起来还算丰厚的好处。所以,当毛萍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龄女青年时,毛楠生就在愧疚中苦恼起来。毛楠生决定亲自促成女儿的婚姻大事。他选择了自己的徒弟张红根。

张红根是齿轮厂里有名的好脾气男人。别人说,张红根,我看你像个女人。张红根都不会生气。把目标锁定在张红根身上后,毛楠生在厂里的浴室洗澡时,专门观察了一下。他发现张红根在淋浴篷头下都不随便撒尿,而是走到一边去解决。并且张红根的那件东西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副让人踏实的模样。毛楠生想,这样的青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毛萍和他在一起,是不会吃苦头的。

张红根那里没有什么问题,他从来都对毛楠生惟命是从。毛楠生认为自己没有把握的只是毛萍的态度了。之前是有那么几个男人追求过毛萍的,在毛楠生看来,条件都还不错,但是毛萍都不加以理睬。毛楠生自己也不太踏实,当年毛萍内裤上的那缕血迹,足以让毛楠生对女儿的婚姻充满担忧,他不能确定条件好的男人们会忽视这个问题。所以,毛楠生要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好脾气的男人。

毛楠生去给毛萍说。出乎意料的是,当得知对方是张红根时,毛萍居然同意了。毛萍这时候已经在齿轮厂工作十多年了,已经是一名熟练的天车司机。她对张红根是熟悉的,知道那是一个因为性格腼腆而受到普遍鄙视的男人。毛萍没有任何要求,她只是提出必须让张红根给她买足50克的黄金。这个时候,黄金已经不是什么很昂贵的东西了,毛萍要求的50克,是在心里面衡量过的,那应该是张红根可以承受的份量。同样的,张红根也对这个份量衡量了一下,算一算,居然用不到一万块钱。张红根感觉自己是交到好运气了,用不到一万块钱就可以娶到长得像张瑜的毛萍。

那50克的黄金是通过一条项链和一对手镯凑足的。毛萍言出必行,收到这些东西后就同张红根结了婚。

毛楠生舒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办得十分漂亮。

5

但是毛楠生又错了。

结婚的当天晚上,就从张红根的屋里传出了毛萍惊天动地的哭声。许多人都往他们新房的窗子下跑,想听出个理由来。但是屋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传出来的只是毛萍声嘶力竭的号啕,还有肉捶在肉上的砰砰声。

毛萍其实是不愿意大声哭出来的,但是这个张红根下手实在是太狠毒。

张红根把毛萍的身子翻过去,问她,血呢?

毛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他,啥?

张红根又问一遍,血——呢?

这下毛萍反应过来了,嘴抿得很紧,不自觉就是一个宁死不屈的样子了。

张红根又问,血——呢?还是得不到回答,就动起手了。起初只是拨拉毛萍,问一声拨拉一下,后来就下起毒手来,也不再问了,掀起被子把毛萍裹在里面,专门找头部、腹部这些要紧的地方捶。毛萍在被子里吃不住打,挣扎着探出头,一眼从床边的穿衣镜中看到自己的头已经被打得肿成了一只皮球,就立刻被变了形的自己吓哭了。她一哭,张红根更是恼羞成怒,觉得她是在故意宣扬家丑,手上就愈加不顾死活。后来毛萍的恸哭已经与疼痛无关了。有种无穷的悲伤贯穿了毛萍的胸膛,令她控诉般的号啕不已。

都住在齿轮厂的家属区里,毛萍的哭声当然也惊动了毛楠生。毛楠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跳下床提了菜刀向屋外跑。毛楠生想,张红根这畜牲一定是要把毛萍往死里打了,否则毛萍不会是这么个哭法,毛萍从来就不是个爱哭的人,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没见毛萍哭过几次。但是跑过去一看屋外挤满了人,毛楠生就把菜刀藏进了怀里。他醒悟过来,此刻自己是不宜出面的,否则同张红根斗起来,自己必定会被搞到理亏的狼狈境地——张红根打毛萍是有道理的啊。

第二天一早,毛楠生没找过去,张红根自己倒找上门了。张红根开门见山地说,我把毛萍打坏了,估计三两天是下不了床了。毛楠生大吃一惊。令毛楠生吃惊的不是张红根说出的话,是张红根说话时那副挑衅的神气。毛楠生想,这还是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徒弟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只狼?相形之下,一贯威风凛凛的毛楠生却低声下气起来。毛楠生说,红根你以后不要那么打我家毛萍,你不认我是你老丈人,还得认我是你师傅吧?张红根“哼”一声,说,师傅——你让我用50克金子买了个啥?

6

发现张红根变了个人的不止是毛楠生,大家都觉得张红根结婚后就焕然一新了。譬如张红根会突然跑到毛萍所在的车间里来,冲着吊在天棚上的天车神气地一挥手,毛萍于是就乖乖地停了天车,从七八米高的高空上下来,然后在大家吃惊不已的目光中挨一记张红根的耳光。男人打女人耳光这种事情在齿轮厂是不希奇的,希奇的是,张红根打毛萍耳光时的那种不由分说,而且是打得毫无原由,简直是想打就打,说打就打。虽然张红根的这种态度只是针对着自己的老婆,但是大家也在无形中被他震慑了。于是,大家对张红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起码没人再走到他面前说,张红根,我看你像个女人。这样一来,张红根就得到了怂恿,对待毛萍更加为所欲为了。

所以,毛萍其后发生的转变,大家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结婚前的毛萍冷漠得像一个公主,对所有男人都爱搭不理的样子,似乎天车司机这份工作造就了她的心理优势,毛萍对齿轮厂的男人们都是俯视着的。但是在张红根持之以恒的当众羞辱之下,婚后的毛萍迅速地改变了自己。

毛萍的转变是风驰电掣般的,根本没有什么过渡,她不需要循序渐进,一下子就跳跃到了另一个极端。只要是个男人,并且你能满足毛萍的一个要求,毛萍就可以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毛萍的那个要求是恒久不变的——黄金,你必须给她黄金,多少不论,只要是黄金。这迅速成为了齿轮厂一个公开的秘密。大家也不好意思糊弄毛萍,用来和毛萍做交易的至少也会是一副1克多一些的金耳环,最初更有豪爽的男人送了几十克重的大金戒指给毛萍。毛萍成为了齿轮厂里男人们共同的话题。时间久了,就有人相互交流起经验来。不知道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这个人说毛萍的阴毛都是金黄色的,像外国女人一样。于是,有一个外号就流传开了,见识过没见识过的男人,都把毛萍叫做“金毛”了。

这个外号当然也会传到张红根的耳朵里。但是张红根没有一次因此当众追究过毛萍。其实要捉住毛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除了对方提供场所,毛萍总是把给他黄金的男人领到齿轮厂后面那栋废弃的旧车间去。那栋旧车间十几年如一日的废弃着,一切都变了,只有它还是老样子,亘古不变似的,空气中依然流动着一股颓废的铁锈味,一些稆生的植物依然从钢铁中生长出来,夕阳依然透过巨大的窗户奔涌进来。和毛萍一同进去的男人多了,这栋旧车间便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一个去处,名气大到家长们都会禁止自己的孩子接近那里。这栋旧车间也成了张红根的禁地。张红根也拒绝去那里,他知道,一旦去了,需要自己打耳光的就不止是毛萍一个人了,理论上,他的主攻方向应该是毛萍身边的某个男人。

张红根只把矛头锁定在毛萍身上。随着毛萍拥有的黄金与时俱进,张红根对待毛萍的手段也无所不用其极了,有一次揪住毛萍的头发向门上去撞,直接撞在门后用钢筋挝的挂衣钩上,将毛萍的前额撞出一个洞,恰好就在那块旧伤疤上。毛萍一脸的血,跑回毛楠生那里,居然笑着说,爸,你给我头上画了个靶子吗,怎么就这么准呢?毛萍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令毛楠生既忧且愤,看了毛萍血乎乎的一张脸,毛楠生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毛楠生说,不行就离了吧,这个畜牲早晚会打死你的,你也早晚会惹得人家打死你的。

毛萍却不和张红根离婚,非但不离,过了不久还生下个儿子。张红根本来也是不和毛萍离的,但是这个儿子却让他不得不离了。大家都说这个儿子跟张红根一点都不像。见过的这么说,没见过的居然也这么说。这就把张红根逼上绝路了。那栋旧车间张红根可以绕开,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张红根无论如何是绕不开了。

只有离了。张红根要求毛萍把他的那50克黄金还给他。于是,张红根见识到了毛萍的财宝。那居然是一只破书包,毛萍从里面“哗啦”一声倒出来一堆金首饰,华丽的光芒立刻晃伤了张红根的眼睛,令他一瞬间仿佛患上了夜盲症。实在区分不出哪一部分才是属于张红根的那50克,毛萍就随便凑足了那个份量还给他。

7

离了婚的毛萍依然故我,只是因为要照顾儿子毛头,在时间上不是那么充分。

不久后,齿轮厂的效益就开始大幅度滑坡了。大家的手都变得紧起来,用黄金跟毛萍做交易的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穷光蛋,即使有心,也无力了。于是,毛萍黄金增长的速度戛然而止。毛萍并不尝试让它重新恢复增长。毛萍有一个准则的,和陌生男人,她是不做交易的。这一点也保护了毛萍,让她没有遇到过法律上面的麻烦。

接下来,就开始有人下岗了,很快就轮到了毛萍的头上。毛萍不像其他人那样凄凄惶惶,下岗就下岗,好像波澜不兴的样子。大家议论说,毛萍当然不用愁,她有黄金呢,多得可以砌一面墙了。

但是毛楠生不这么认为。毛楠生已经退休了,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心态开始为自己女儿的后半辈子担忧。毛楠生觉得毛萍还是应当有个归宿,否则即使真的有足够砌一面墙的黄金,也未必能保证她把这辈子打发过去。毛楠生很后悔,自己当年和王努家做的那个交易,如今看来,非常的不划算,毛萍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根源不就是王努那小畜牲的一根手指头么?如果知道毛萍会被祸害成这样,当初说什么也该剁下那小畜牲的手指头。毛楠生这么想着,就找到了王努家。他当然不会再提着菜刀了,但是依然摆出了一副老光棍的姿态,进门就说,你们得替我家毛萍负责。王努的父亲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等想明白了,脸一下子就掉下来,他觉得,时隔多年,在这件事情上,毛楠生早已丧失了纠缠的正当性,何况,当年自己是给了毛楠生一万块钱的。王努的父亲冷笑一声,讥讽地说,我们替你家毛萍负啥责呢?再说,你家毛萍哪用人来替她负责,她都有本事开家金店呢。毛楠生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马上就换了策略,两颗浑浊的老泪从眼睛里滚出来,沉痛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今天我是来求你的,咱们都是做父亲的,王师傅你要理解我。

王努的父亲有些诧异了,问他,你求我啥?

毛楠生说,王师傅你认识的人多,麻烦你给我家毛萍介绍个男人,啥要求都没有,只要能保证不打我家毛萍。

毛楠生浑浊的眼泪和凄惨的语调都让王努的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毛楠生的这个请求实在是很让人棘手,毛萍“金毛”的名声早已在外,给她介绍男人该有多困难?但是断然拒绝毛楠生,似乎又不是很合适,毕竟,自己的儿子当年闯下了这么一个祸。

8

几经周折,郭老师被介绍给了毛萍。

说是老师,其实这个人已经没资格站在讲台上了。据说是因为隈亵女学生,只是证据方面不太充分,所以才没有被关进监狱里去。工作倒是保住了,在齿轮厂技校做些后勤方面的事情。

王努的父亲向毛楠生保证,这个人绝对不会动毛萍一个手指头。毛楠生相信这个保证,他想,都是犯过错误的人,相互之间应该没有揪辫子的理由。毛萍也不反对,条件还是那一条——拿黄金来,份量倒是不再限定了,多少都行。

郭老师第一次进到毛萍的家里,就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条金项链。然后他垂着脑袋坐在沙发里,把一圈光秃秃的头顶亮在毛萍面前。在毛萍眼里,这也不过是一次熟悉的交易,所以看到郭老师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有些好笑。毛萍主动过去坐到他身边,刚刚准备对他说些什么,就措手不及地被郭老师扑倒在了沙发里。毛萍本能地去推他,不料这个一分钟前还缩手缩脚的男人却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只豹子,毛萍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两三下就被他凶猛地进入了。毛萍在诧异中看到自己身上这个奋力动作着的男人居然涌出了大颗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凄凉就是这样迅速地爬上了毛萍的心头。毛萍突然就对这个男人涌出了巨大的怜悯,觉得自己美好起来,甚至庄严起来,应该给予这个男人安慰。但是,郭老师完成得非常快,毛萍刚刚准备去配合他,他就结束了。毛萍心里的那份情绪却依然在蔓延,她去抚摸他,鼓励他再来一次。

这个态度令郭老师感激涕零。他是生活中被划分出去的那一类人,既然犯了错误,就自觉地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来之前他对毛萍的名声也是早有耳闻的,他是来用黄金换取一次满足的,却意外的收获了仁慈。郭老师觉得毛萍真的是好,再一次抽泣着爬到了毛萍的身上。

获得善待的郭老师决定,马上再送一件金首饰给毛萍,他要毛萍不要误会他,他是真心诚意的。毛萍笑着不置可否。郭老师态度坚决,并且要求毛萍和他一起去金店,亲自挑选自己满意的黄金。毛萍就答应了下来,先到毛楠生那里接了毛头,然后三个人一同向家属区的门外走。

快走到门口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正驶进来。车窗的玻璃是摇下来的,毛萍一眼就看到了王努。十多年过去了,王努依然文弱单薄,皮肤白晰,毛发柔软。他不知是从哪里回来的,进到齿轮厂的第一刻,就体面地从毛萍的眼前一闪而过。毛萍没有出声,但是那声尖锐的呼唤已经响彻了肺腑。

这时候开小卖部的宋老头正用一把仿真的玩具手枪逗弄着毛头。宋老头最喜欢诱惑毛头了,大家都知道,毛萍有的是黄金,买东西会毫不吝啬的。毛头上了宋老头的钩,揪着毛萍的裙角要求把那把枪买下来。毛萍恍惚地抽出张钞票塞过去。宋老头说,五块买不去的,至少要十块。毛头就又来讨要。不料毛萍凶狠地回一句,就五块!

9

毛萍从看守所回来的当天就走进了王努的家。大家都知道她在金店里上演了非常刺激的一幕,所以对她的行踪都非常感兴趣。毛萍进王努家时就被大家注意上了,她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装扮,甚至比跟张红根结婚那天都更像一个新娘。人们并不知道毛萍当年的遭遇,议论说金毛果然厉害,老王家的儿子才从国外回来,就被她惦记上了,这次不知道要搞到多少黄金?

十多分钟后毛萍出来了,她的脸色煞白,神情却很平静。

宋老头又是一个健步跳出了小卖部,堵在了毛萍的面前,一只手伸在毛萍眼皮下,轻佻地说,你得赔我,警察把我的枪都没收了。

毛萍看着他不说话,脸上是无辜的样子。就在宋老头再次打算揪向她胸脯的时候,她将一只攥紧的拳头伸在了宋老头的手里,然后徐徐张开,把那块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宋老头疑惑地把这一疙瘩东西举在眼皮下分析,问她,啥东西?

毛萍觉得自己依然如同16岁时的那个黄昏一般的疼痛和庄严,她在一瞬间的憔悴中体面地说出了那两个熠熠生辉的字:黄金。

读后

和朋友们交流时,我毫不吝惜对弋舟中短篇的赞美,他的语言和意识已达到大师水准。对他的长篇,我持保留态度,它没那么成熟。《黄金》应该算是弋舟早期的代表作,我喜欢这个隐喻,故事也是那么充满人间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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