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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朵渔:如何证明你写的诗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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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证明你写的诗是诗

——反讽,理解西川的一条路径



朵渔 |



某年冬季,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一个活动上,我正在远处的咖啡座与朋友聊天,突然从朗诵现场传来一阵痛快淋漓的京骂,赶过去一看,是西川在朗诵他的《轶事(之一)》:

 

你他妈什么意思呀?你丫把我当他妈什么人啦!我像个小偷吗?我×你妈!我这眼镜是小偷戴的吗?我这手腕上的战国鸡骨白玉手串是你妈小偷戴的吗?你丫瞎了眼了我×你妈的傻×!管他妈闲事你也瞅准了再说!×!什么女人哪!……

以西川浑厚的京腔京调,佐之以专业的音响系统,一种在市井小民间才得一闻的捶床村骂,被措置到挂满当代艺术品的高雅空间,其震惊效果应该不言而喻。然而现场听众(大多是受邀而来的诗人、艺术家)除了报之以即刻的热烈回应,并没有人觉得受到了冒犯。仿佛是大家在共同参与一项表演,剧情已了然于心,掌声是唯一合适的道具。每个人都成了演员,舞台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每个演员的心目中又都有自己想象的观众,只是那些观众是缺席的。只有那些缺席的观众才能营造真正的震惊效果,但演员们既邀请又拒斥观众——演员想要得到的并非一种震惊效果,因为震惊只是作品的背景效果,因此,他们就虚拟一个观众,与他们一起在内心完成一次表演。

西川并非那种表演性很强的诗人请中性地理解表演这个词,表演的意思是:一个艺术家/诗人如何处理他本人与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相对于那些将自己的私密生活暴露于观众面前,并以一种大于作品的表演性风格向观众发出邀请的诗人,西川是那种将私密与公开、邀约与拒斥结合得非常好的诗人。他幽默风趣,有一种文本的亲和力。但他又通过一种隐秘的身份/智力的精英化、非民主化,将自己与读者设置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上。他的身份设置也很微妙,既处身当代艺术的核心圈,又谦恭而谨慎地将其设置为一种光晕,只以诗人面目呈现,仿佛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化繁为简。在被先锋唤醒并带来诸多怀疑姿态的当代诗中,他又以其睥睨式的、全球化的宽阔视野以及智性的光辉和工匠式的精湛手艺,为遭到怀疑的当代诗带来庆祝时刻。他是一位现象级的诗人,总能给人带来意外和阅读期待,但又很难用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来概括他,他本质上是反规范、反对被归纳的。这也是他一直吸引我的原因——他魅力独具,充满挑战,值得信赖。

 

在借助批判的、灾异的、否定的现代性工具攻克传统的固有堡垒后,完成现代转型的当代诗歌也正在遭受怀疑论的返身攻击。如何来判断一首诗的优劣?除了神秘的行业/江湖规则,一个诗人如何自证其价值?如何证明你写的诗是诗?仿佛一切都无法自证了,传统的基础消失了,诗歌甚至连艺术领域的可交换性价值(以金钱获取身份)都不具备。面对一首诗,读者们不再是将自己置身其中,全情地投入进去,以期获得精神的愉悦和灵魂的满足,而是置身其外,将其放入某个批评框架中去面对它,质疑它,评判它。读者不是变得更聪明了,更挑剔了,而是开始向诗人要求分权了。他在欣赏一部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是这部作品的作者会如何如何。但他又无法真正与作品合二为一,他无法真正参与创造,也就无法分享其荣光。正如康德所言,艺术作品正是那些你全面了解之后还是无法做到的东西。于是唯有撤身出来,将其异己化,站在一个评判者的位置上去审视它。对现代人来说,艺术作品不再是神性具体的显现,既不会引发心灵的狂喜,也不会带来灵魂的震颤。艺术品只是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场合,供他实践他的批评趣味。这一有关艺术的判断就算并不比艺术本身更有价值,也至少满足了一种同等重要的需求。”(阿甘本《没有内容的人》)这也正应了洛特雷阿蒙的那句话:对诗歌的判断比诗歌本身更有价值。当一个读者撤出作品本身去评判它时,一种否定的审美趣味就会启用,批评就变成了一种精妙复杂的否定神学”(阿甘本语。他的参与感愈强烈,作品对他的排斥感就愈强。他越是试图用自己的眼光、趣味包围作品,作品越远离他。一个诗人,在读者甲眼中堪称大师,在读者乙看来也许一钱不值。这其中的差异端赖评判者笼罩在神秘直观中的艺术品味,以及如布鲁姆所言的,那些不可期的未来的陌生者的仁心善意

 

品味taste),这个略显神秘的字眼,原是用来辨别食物的好坏的,与每个人的味蕾有关,其本身即是一个过于个人化的模糊概念,但它却被作为一个审美判断的标准在使用。诗人不是厨子,他不会单纯作为生产者的角色接受众食客的评判。有时他还会故意忤逆读者的口味,以宣示主体的自由和主权。在前现代艺术史上,迎合某种公众口味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比如枢机主教朱利奥··美第奇后来的教皇克莱芒七世在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事宜上事事插嘴,而米开朗基罗却不以为忤,还对其品味赞赏有加。品味的诞生不同于传统的教养文化,纯粹的教养文化教会读者从作品里发现作为他者的自己,而品味文化则造成了一种断裂:他与作者不再是一种共谋关系,而是竞争关系。他不再是追求简单的欣赏、享受与摄取,而是评判。诗人不会甘于做一个被评判者,当他发现面对挑剔的品味无论如何都无法做一个完美的教化者时,他会转而主张自由意志的艺术原理,让它高高盘旋于内容之上,甚至不惜做一个没有内容的人

 

阿甘本说:面对趣味越来越精巧,存在感却越来越稀薄的观众,艺术家则慢慢移向越来越自由而稀薄的大气层,这场远行将使他们脱离社会活生生的肌体组织,进入美学这块极北的无人地带。

 

如此一来,写什么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诗歌变成一种绝对自由,让它在自身内部的深渊所造成的眩晕中衡量自身,以避开读者基于品味之上的评判。当审美评判与自由创造分裂之后,两者也在各自的方向上寻找自身依据。前者将作品带回以美术馆剧场为典型隐喻的理想空间,后者则不断地将自身的深渊挖的更深,最终飞翔在一片空气稀薄的纯粹艺术空间。前者最终得到了以异化形式现身的自己,而诗人在得到自我风格的同时也成为自己毁灭自己的神,作品最初的统一性就被打碎了。试想,如果将西川那次破口大骂的朗诵移出美术馆,会是一种什么效果?

 

不与读者的阅读期待合作,这是西川摆脱自己广受好评的早期写作风格的手段之一。然而吊诡的是,诗人真正不愿与其合作的,是那些没品味的人,或者说那些欣赏平庸之美的人。正如奥尔特加·加塞特所说,平庸的心智尽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却理直气壮地要求着平庸的权利,并将其强加于自己触角所及的一切地方。但中等才华算个屁呀,西川暗中期待的,是那些能够找准作品里那个美点的人。诗人内心想要征服的,是很少一部分同行、权威或前辈的强力诗人,这样的人虽然挑剔,但诗人愿意与之猫与鼠般的较劲或惺惺相惜。如果不在诗人的期待之内,即便得到再多读者的认可,也不会为他带来真正的满足和自信。因此,诗人会有意识地背叛大多数读者,进而挑战那无限的少数人。这种较量或挑衅带来的结果往往是诗人将众所周知的好品味引入一种人迹罕至的坏品味境地。正如知性越过某条界线以后,反过来需要愚蠢一样,我们似乎也可以说,好品味超出一定程度以后,就再也无法离开坏品味的支撑。阿甘本认为好品味这种倒向自身对立面的神秘倾向是一种好品味天生就带有的倾向,我觉得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对斥。诗人通常不希望被人看透,更不希望在品味上与平庸的读者一致,但他喜欢在误读的意义上寻找知音。西川后来几乎是在恶狠狠地、充满快感地写一种不像诗的诗,一种有意为之的坏品味。他有时甚至有一种调戏读者的快意,而对他充满期待的读者也通常能从他的调戏中获取一种被虐的快感。在与读者对斥共舞的过程中,他也将一种高寒的个人品味建立起来。

 

兰波在《地狱一季》里对坏品味有一个纲领式的宣言:

 

我喜欢愚蠢的画、门上的镶板、舞台上的布景、街头艺人的招牌、旅馆广告牌、低俗插花,过时的文学、教堂的拉丁语、满篇错别字的黄色小说、奶奶们喜欢的文学书、童话、儿童读物、老歌剧、弱智歌曲和粗糙的旋律。

这个坏品味清单与西川的资料库有诸多重合之处,在《潘家园旧货市场玄思录》里,就储存着他的大量坏品味道具尤其是诗中的黑体字部分,差不多是诗人的炫耀式展览。市井、玄学、谶纬、碎片、寓言、梦境、伪历史、假道学……他以精湛的手艺、貌似严谨的逻辑和蒙太奇式的只言片语,将这些旁门左道组织成一首首充满顿悟与格言的诗。要想将这些充满自毁倾向的坏品味意象变得俯首帖耳,形成一种新型的充满挑战风格的好品味,不得不佩服西川有一种强大的吸收、综合与平衡能力。比如他貌似格言的思辨与反诘,他的思辨往往以反诘结束,并用自我反诘让一个貌似无理的逻辑在他自身那里打个死结,让你很难找到他的把柄或漏洞;他语言的滑动与絮叨,如滑板鞋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虽体量巨大、填充物庞杂、风格杂烩交响,整首诗却能在貌似絮叨与饶舌中一气呵成;还有他如词语接龙般的假逻辑拟格言”(一句格言,如果倒过来说也成立,就是假格言。这些修辞策略不仅貌似谦卑地挑战着诗歌的文体边界,更以此建立起一种朝向虚无的、以其自身为对象的却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反讽风格。说西川是一位风格的大师,也不为过,他处理自身的混乱并将之上升为一种完美形式的能力超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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