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没能记住起火的准确时间。其实,这个时候的报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着火的地方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一幢小房子。教学楼紧挨在边上。而我们的学生宿舍则正对面与其相望。当时,也不知道哪儿着了火。惊慌中,我跟着同学们快速跑下楼梯。后来,才知是小房子着了火,火苗直往上蹿。
那晚,惊慌失措的人都大喊大叫地往小房里跑——当然,去救火。
早晨,太阳很刺眼地过早来临。我和同学们像倒伏的稻穗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成片躺下。大家的眼神露出不安,谁也不说话。我看见被烧剩的残墙断壁兀自在哭泣,空气中依然有浓重的焦煳味儿。操场原来整洁的草坪,被踩成泥泞。
没有人能提供线索,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们一直坐在操场上,不敢回宿舍,教室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看见一位男老师捧着一摞书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愣愣地瞧着他。一个同学说:看那老师,一点儿没发愁!我们都哭了,他咋没哭?昨晚他救火了吗?同学说的是,看着他穿着整齐地微笑走过,我也有点愤愤然。
我认识他,姓李,教语文的。
后来的几天,同学们一直在说那个李老师的行为。班委会议上,有同学直言不讳地称:他为什么不像我们这么难过?一脸笑容,很开心的样子,难道不该问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乐观的人。我听过他讲课,很幽默。有一次,我在校道上遇见他,他哼着小曲从教室里出来。现在,李老师在同学们心中的形象一败涂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傍晚,太阳依然很刺眼。学校的食堂开门了,同学们鱼贯而入。我看见李老师一身阳光地走来,我不敢直接看他,那样我的眼睛受不了。他依然带着一脸微笑。我偷偷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李老师在自己的位置上,很用心地吃着饭。我对自己说,他应该不是坏人。李老师站起来时,我突然产生想拉住他的冲动。我想偷偷告诉他:别人已经怀疑你了!快点逃跑,趁着天黑,趁着吃饱了饭。李老师好像注意到我了,向我微笑了一下。而我,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的事情表明,李老师的问题开始复杂化。据说,学校领导已得到汇报,说失火前有人从学校的操场上鬼鬼祟祟地经过。甚至,有学校老师来我们班核实李老师的情况。同学们全蒙了。因为,大家当时也只是对李老师的微笑表示不满。难道,李老师真的是那个纵火犯?
我说:我不知道。任何人来问我,我都这么回答。事实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晚,我没睡着。不是小房子又着火了,而是,我担心李老师。因为一个微笑——就凭这点?我听说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了,他承认失火的那个晚上,从操场上经过。然而,当有人问他知不知道谁纵火时,他先否认是自己,然后开始沉默。
李老师一夜之间,成了传说里的一个必然的纵火者。有人说他早对社会心怀不满,对学校工作不满。更有甚者,说李老师在失火的晚上神秘地徘徊,然后在第二天露出微笑以示庆祝。我很奇怪,他还不逃走,还每天在食堂里微笑地进进出出。
李老师离开学校的那天,提着大包小包一直驻足在大门口。阳光照着他,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一片模糊。据说,他在等女朋友。但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没出现。同学们说李老师依然微笑着,比那天操场上的笑容还灿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
【杨晓敏鉴赏】
生活素材和写作经验的有效积累,是一个有作为的作家创作出好作品的必要条件。人生有生存体验和心理体验两种感受,无论耳闻目睹还是酸甜苦辣,一旦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最讲究的还是它有无丰富的想象力。感性之于理性,持重之于浪漫,生活之于艺术,唯有互补互动,相得益彰,才能心有灵犀,各臻其妙。在千把字的篇幅里,容不得一点儿投机,作者的文化素养和写作才华表露无遗。
当时头上有一轮明月。这个人梦见自己跑了很长一段路,正气喘吁吁,恰好遇见了这位女子。她穿着拖地的白纱裙,头上簪着一朵不知名但很馨香的花。他立即感到一点儿不错,毕生想遇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
他于是上前搭讪。他们彼此说了一些很没逻辑但很诗意的话。这证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迅速消失了。这位仁兄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激动。他感到他的手和他的语言都像月光下的树影一样婆娑颤抖。他还感到从此一刻起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生活像一本极有意味的新书一样被他们的手共同翻开。他们将从这本新书里读到关于他们自己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故事。他记不清时间怎样从身边淙淙流过,也记不清他们怎么一来就从陌生走向默契。他只记得女子低眉说了一句: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于是,他便醒来了。
人们不难想象醒过来的他的那份难言的惆怅、忧伤甚至痛苦。人们只要做过这样的美梦他必定就会成为丑恶现实的最坚定的反抗者和庸俗老婆的最彻底的憎恶者。现在,对于这个绝望的人来说,只有一桩事情是有希望的:那就是等待天黑,等待像预言一般的最初的星从这个无聊的城市的高楼群中冉冉升起。
这天夜里,当然,不难想象,她如约而至,飘飘地来到梦之广场。广场上月光如水,夜莺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来自周遭幽蓝的深处。他们拥坐在一张石凳上,不断地滔滔不绝地倾吐着仍然是没逻辑但又很诗意的话,仿佛他们个个沉默了好几个世纪,现在,倾吐成了生存的第一要义。那些语言熠熠生辉,就像天上的流星,在光芒划过天宇之后就消失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涌现,也不会再度忆起。不过他们对此并不惋惜。因为新的流星正无穷地溅射,使这个夜晚的天宇成了节日焰火闪烁照耀的明空。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当他揽她入怀,想要热吻她的樱唇,她说: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又于是,他再度醒来。
就这样,这个人每天等待着进入夜晚,进入令人心驰神往的梦乡中。有一天,他终于感到了不堪重荷的地步时,他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阳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闪亮的歌声。他服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喃喃地说:“我可以永远不离开你了。”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
【杨晓敏鉴赏】
几十年来,翻开各类小小说选本里,很容易觅到《永远的幽会》的身影。这一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说,美轮美奂, 活泼巧思。传统的小小说讲究情节的一波三折,讲究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这篇小小说却与这些传统写法背道而驰。没有完整故事情节,甚至连人物形象也似水中望月雾里观花那般描绘得影影绰绰。
《永远的幽会》叙述了一个神秘又朦胧的梦境,梦中却闪烁着作者对生活高度凝练而深刻的感悟。一个不满足于生活现状的中年男人,夜晚在梦广场与一个美丽而且心肠好的女人相遇,他向她倾诉,被她吸引,渴望与她缠绵相守,她对他却始终若即若离,吸引他一次又一次坠入那个梦里与她相会。“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那支“黑色的郁金香”却是一枝被毒汁浸染的郁金香,男人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与迷醉中,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去赶赴梦中那个永远不再结束的约会了。
“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没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大笔令人艳羡的财富。”
小小说的结尾,是陡转,亦是点题,是梦中约会的结局,亦是对现实生活的诘问与反思。一个在世人眼中有着如此美满人生的男人,为何会被那样的梦蛊惑,又为何会在那样的梦魇里迷醉不醒?是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太沉重还是男人心中的欲望在作祟。作家终没有解开男人死亡的秘密,他将无限的思索空间都留给了读者。语言美、意境美、诗情美。在中国文坛上,以唯美的语言空灵的意境而著称的老一代作家如废名、汪曾祺都对语言特别重视特别讲究,何立伟一度被称为他们的精神传人,对语言的追求也非同一般。他甚至被认为是语言上用功最勤的作家。
他与师傅立下字据,八年为期,八年期间,师傅为他提供食宿,但演戏的所有收入归师傅所有。字据上还写着,满师后两年内所有戏份收入也要悉数孝敬师傅。
师傅是名师,名师的条件当然就要有些苛刻,家人还是一一替他答应下来。
学过戏的人都知道学戏的苦,那份苦却超出了他年幼的想象力。在师傅家里,一边学戏一边干活一边挨打。学戏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稍有一点不顺师傅的意,师傅手里的鞭子就落下来。不过,他学戏挨的打倒不如平日干活挨打多。劈柴生火,挑水做饭,给师傅端茶倒水侍候师傅更衣,这些琐碎的事务占去了他大半时间。师傅面前,他低眉顺眼,战战兢兢,还是免不了常常让师傅不满意。他出师以前,腿被师傅打得新伤叠旧伤。
师傅待他严苛,却还是极欣赏他的艺术天分,师傅看好他是梨园之内一棵好苗子。待他年龄稍长,师傅为他量身定做适合他的唱腔角色:这孩子性格比较抑郁,面常无欢容,不宜演花旦,可主攻青衣。
从此便主攻青衣。
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穿了戏装,扮演的都是端庄正派的女性,或贤妻良母或贞节烈女,舞台上一站,便有遮不住的光华四散开来。当时有一大名士,初次看他登台就被台上的他倾倒,大笔一挥就为他作了六首绝句,其名士把他与舞台上风华绝代的梅兰芳相提并论,可知他当时的魅力所在。
却在那样的节骨眼儿上,他的嗓子出了问题,行话叫提前“倒仓”。提前“倒仓”搁一般戏子身上,就代表着他在那梨园行业的生命终结。他没有,他运气极好。几经周折,从前任师傅那里提前结业出师,再拜一师傅,此位师傅只听了他几段唱,就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此生禀赋与众不同,不能以常情教之。师傅发现他清晨的嗓音不错,到了晚上八点以后反倒唱不出来,师傅还发现他平时的嗓音窄而涩,喝了酒以后反而宽且亮。师傅便根据自己的这一发现为他作了特殊的安排:早晨只喊嗓不准唱,一直到晚上十点以后再开始吊嗓子练唱。师傅如此要求有师傅的理由:角儿一般都是晚上九、十点钟以后出场,晚上唱不出如何做角儿?师傅还一改平日不准弟子沾酒的规定,他就成了师傅门下唯一一个可以喝酒的弟子。
师傅因材施教,徒弟刻苦演练,他很快就成了名噪一时的角儿。
一出《玉堂春》,各路名家名派都曾唱过,到他那里,演得却是耐人寻味。因自己身形高大,他一改往日的着装形象,红色的罪衣罪裙;因自己的嗓音曾经出现过的问题,他的嗓子又显得格外柔和,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细音,高处如天外行云,飘飘洒洒,低唱则如花下鸣泉,幽幽咽咽,再加上别具一格的着妆,一高大倜傥的儒雅书生瞬间就成了满面憔悴满腹哀怨的青楼女子。戏曲舞台上,他算得是一身形高大的旦,但一出戏演下来,那唱腔那身段早已让台下的观众疯狂如痴。
那一段岁月,是他生命中最华丽的时光吧。一场接一场的演出,从北到南,场场爆满。他因家境贫寒而入梨园,十几年后梨园给了他最丰厚的回报。他因戏而贵,因戏而富。演出最胜的时候,他的手下人一次就给他存入几十根金条。
他一演,就是几十年。
及至他年纪渐老,便很少再上舞台,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扶掖后人上。改编戏曲,创办学校,每一项,他都勤勤恳恳去做,每一项,都取得了不菲的成绩。
他已是名伶,是梨园舞台上的大师。关于他的戏剧人生,也被搬上舞台,一演再演。戏中舞台上的他,爱戏爱得痴迷,演戏演得忘我。台下看戏的观众,一次又一次被舞台上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名伶啊。
那时,他在哪?他正倚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捧着有关他的大篇报道的报纸。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台上装模作样、扭扭捏捏演了一辈子小妇人?谁又愿意呢?实在演累了,该轻松轻松了……
一代名伶,离世前的心里话竟然是这些?谁信呢?
却是真的。
他离世前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穿上戏服再演一回《玉堂春》。
【杨晓敏鉴赏】
京剧艺术是国粹,生、旦、净、末、丑,各行当表演成熟、气势宏美,与琴、棋、书、画乃至诸多艺术相通,其间又蕴藏和交融着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小舞台,大人生,戏台上的春秋变幻,演绎的却是人间滚滚红尘。经典剧目与名角的流派传承,念唱做打,形神兼备,迷人脸谱,以形传神,都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自古以来,梨园生活的五彩缤纷,台上的粉墨登场交织台下的人世沧桑,不知醉倒多少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草民百姓。
故事到这里本应完整结束了,作者意犹未尽,笔锋一转,把另一个话题引入主人公的内心深处。“那时,他在哪儿?他正倚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捧着有关他的大篇报道的报纸。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台上装模作样、扭扭捏捏演了一辈子小妇人?谁又愿意呢?实在演累了,该轻松轻松了……一代名伶,离世前的心里话竟然是这些?谁信呢?”
囿于篇幅限制,小小说的结尾有“把艺术的打击放在最后”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发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动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须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儿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叫花子流浪仔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叫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儿。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啊。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杨晓敏鉴赏】
《青龙偃月刀》塑造一个身怀绝技的剃头艺人,以微末小技传导出对普通人的终极关怀。何爹不是一个简单的剃头匠,他会36种“刀法”,刀刀有讲究,处处见功力,是身怀绝技的“剃林高手”,如今他的老式推剪也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生意自然是越做越淡。即便如此,何爹也不愿为生计趋时,不给来店里的年轻人上油、染发,不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这种老艺人对自己的职业的敬畏与尊重,不由人肃然起敬。最后,三明爹这样忠实的剃头拥趸者也病体奄奄了,去世之前,何爹最后一次给他剃头,使完了他的全部绝活儿。往小处说是酬送知已,往大了说是人文精神。
旋即,众人离去。
一屋子只剩下兵和小琪,还有那个抱在小琪手里的孩子。
相对无言。
良久,小琪开口说话了,小琪说:“我对不起你。”
兵无言。
小琪说:“是我母亲逼我嫁给大狗的,他有钱,给了聘礼两万块,我不嫁,母亲跳了两次河。”
兵无言。
小琪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
兵无言。
小琪见兵不说话,出去了。俄顷,小琪走了回来,她怀里除了抱着一个孩子外,还多了一个风铃。
小琪说:“这风铃是你以前送我的,这两年我一直把它挂在门口。”
兵看见风铃,开口了:“你现在来还我风铃,是吗?”
小琪摇头:“我刚才说了,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这事,你不要急于回答我,你考虑考虑,同意的话,把风铃挂在你门口,我看见了风铃,会来找你。”
小琪说着,放下风铃走了。
屋里剩下了兵自己。
兵呆着,许久许久。后来,兵拿着风铃,在手里晃动,于是有丁零丁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小琪住在隔壁,听到风铃声,她跑出来,抬头往他门口看。
但小琪没看到挂在门口挂着风铃。
小琪呆在自家门口,潸然泪下。
兵回部队时,也没把风铃挂在门口,而是把风铃带走了。回部队后,兵把风铃挂在营房门口。是大西北,风大,风铃整天在门口丁零丁零地响。兵没事时,呆呆地看着,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军营里挂一个风铃,起先让兵们觉得好玩。久了,兵们烦了,觉得丁零丁零的声音很吵人,于是让兵拿下。兵拿下来,把风铃放好。但没事时,兵会把风铃拿出来,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让风铃在胸前晃动,让风铃丁零丁零地响,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我的心口了,你看到了吗?”
小琪看不到,兵把风铃挂在心口也罢,门口也罢,小琪都看不到。小琪只看得见他的家门口,那儿,没有风铃。
两年后兵退伍了,这回,小琪没来看兵。兵问村里人,说小琪呢,怎么不见了?村里人说小琪不怎么出来了,整天缩在家里。兵问出了什么事?村里人说小琪老公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跟小琪离了。
兵沉默起来。
隔天,兵把风铃挂在门口。
小琪没来。
兵便看着风铃发呆,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有风吹来,风铃丁零丁零地响,兵听了,又在心里说:“小琪,风铃在响哩,你听到了吗?”
小琪听到了,也看到了,但她一动不动抱着孩子坐在屋里,没出来。
隔天,兵找上门去。
兵去之前,把风铃取了下来,然后放在胸前,同时用手晃动着,于是在风铃丁零的响声中,兵走进了小琪屋里。
小琪见了兵,头垂下,然后说:“我现在被人遗弃了,你还来做什么?”
兵说:“来告诉你,我不但把风铃挂在门口了,还挂在心上了。”
说着,兵又把手中的风铃晃动起来。抱在小琪怀里的孩子,四岁了,会说话,听见风铃响,孩子把一只手伸出来,说:“妈妈我要……”
【杨晓敏鉴赏】
精练和含蓄是小小说创作的基本法则,刘国芳深得其中三昧。读他的作品,能感受到浓郁的“中国气派”,即从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诗宋词中,把所汲取的营养成分,融化于字里行间,讲究语言的简洁明丽,追求结构上的变化和节奏,抒情时富有感染力,营造出画面效果。
【杨晓敏鉴赏】
刘建超笔下的主人公,大都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为社会、家庭和责任勇于担当,即使是市井人物,也多是疾恶如仇、侠肝义胆的角色。这种挟带着人性、尊严、道义的永恒题材,所营造出来的艺术氛围,本身就契合着读者的阅读期待。
《将军》中“哥”的形象塑造最为成功:因当兵政审不合格,进工厂又逢企业破产,这位心怀憧憬的少年,15年后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然而造化弄人,命运不相信眼泪。女儿因车祸丧生,妻子坠楼残疾。当厄运接踵而来,饱受磨难的“哥”,对生活愤而不怨,处之泰然,坚持以积极的心态,主宰着自己的人生。精彩的是小说的结尾:
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折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无论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雄心未泯,豪气如昨,真乃是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的典型写照。如此沉郁、硬朗的文风,时运多舛而血性内敛的人物,岂不令人荡气回肠?读这样的文字,所受到的心灵熏陶,会让有关空泛抒情的励志格言相形见绌。
开掘深层次的生活内涵,聚焦特定环境中的人物个性,凸现其人格魅力,是 《将军》的一大亮点。小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极难写得大气磅礴,头角峥嵘。尤其塑造时代人物,不易把握的,其实也是一个“度”数。稍一过,便概念化了。然而支撑小小说文体,却非得有此文字筋骨才行。如果小小说只能写生活浪花、人物素描和幽默讽刺之类的小品,无形中就缺乏了文学作品应有的厚重感和使命感,那么,小小说文体和专事小小说写作的作家们,还能从真正意义上“立”起来吗?
太阳伞下往往只坐着一个人:店主骆依然。一手夹烟,一手翻着晚报。不看报的时候,就看对面的棕榈和芒果树。车来车往,全不在眼里,眼里只有树的影子。
店里忙碌的人,只一个,老公常子林,又做厨师又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又招呼又赔笑又当采购员。忙的间隙,还会跑出来,对骆依然说,你呀,烟少抽些。骆依然把烟头朝着烟灰缸就要按下去,笑笑,你去忙你的。老公一转身,骆依然又轻吸一口。牙齿白的像水做的。附近闲逛的人,都爱看这少妇几眼;那神态安然,那举止脱俗,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也像轻烟过林梢,越过故事又藏着故事;双腮圆润,丹唇蓄艳,又是极性感的。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夫妻这样的店,旁人难免多了许多好奇许多猜测。
红鼻子老卢,青眼圈刘雨桦,蚊子腿梁一伟,三个男人,盯上了黄昏后太阳伞下的这位少妇。不坐里头,要坐骆依然的小方桌边。骆依然说你们自己拿凳子去。男人们也不觉服务不周,自己拿了凳子。叫了几个菜,红鼻子老卢叫骆依然撬开啤酒,骆依然叫老公开。刘雨桦说:“男人开酒,我们不喝。”骆依然说:“不喝就吃菜,我家什么都是老公做,我什么都不会做。”这当儿常子林已开了啤酒,进屋了。三个男人刚才注意了常子林:不足三十岁,头发茂密,眉眼里还有小年青的火花,比女主人至少要小三四岁;笑得时候,也是店小二一样谦和,不笑时,那眼神就像沉默的子弹。三个男人用眼神传递了一下紧张,赶忙又笑了,很有风度地叫骆依然也来一杯。骆依然笑笑,摇头。三个男人就边喝边讲黄段子,骆依然一点也不脸红,有时也跟着笑。三个男人就很满足。
时间一长,三个男人更放肆了。红鼻子老卢伸手去桌底下,搭上了骆依然的腿。骆依然说:“老卢,是不是想吃红烧猪蹄——把你的手剁下!”声音不大,落地有声。红鼻子老卢瞧瞧屋里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惊动男主人,可能就不是玩笑了。
三个男人还是来,还是黄段子不断,但是动口不动手——不敢动。青眼圈刘雨桦问:“骆老板,你们晚上住哪儿?”骆依然指指屋里:“住上头。”原来就住隔板上,难怪店门口竖着一梯子,红鼻子老卢叹口气:“做小生意不容易的。”蚊子腿梁一伟说:“夫妻创业,共建家园哪。做小生意不容易的。”骆依然笑笑:“睡哪儿不是睡觉。”骆依然知道三个男人的心思:假装同情,诱她红杏出墙。三个男人都分别约她去过某处,她一个没答应。
这天,三男人又带来了一个男人,奔驰黄有贵。黄有贵是某公司高层干部,是他们的朋友。奔驰黄有贵是开着奔驰轿车来的,给了骆依然一张名片,话没多说,只问她要了手机号码,说改日请赏光喝咖啡。骆依然说万分荣幸。另三个人面面相觑,那意思是别装正经了,我们拿不下,不信别人拿不下你。
没几天,奔驰黄有贵真的叫骆依然去喝咖啡了。骆依然真的去了。黄有贵说,他们说你有资色,我不信,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你应该过有品味的生活。骆依然说,你打算给我品味?黄有贵说,直说吧,我喜欢你,要什么条件?骆依然说,你有什么条件?黄有贵说:三室一厅,一部好车,一年再给你十万,行吗?骆依然笑笑:黄总,谢谢你高看我。我要告诉你,这一切我都有过,而且比你说得要有品味得多,而且是在10年前……
黄有贵“啊”了一声,听他们三个人说,你那个老公很……一般,怎么回事?‘
骆依然说:“他也是住过监狱的,当过黑社会头头。我比他大几岁,他说我们还要论年龄吗?有些人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有些人一辈子过了别人几辈子的生活。我们什么都有过,也什么都会有。什么话也没有这几句话打动我,又轻又重,又远又近,不和他在一起好像没地方去了。”
黄有贵笑起来,空洞洞的笑声:“对不起,骆依然,这实在是一个恶作剧。是他们叫我来试探你的。”
骆依然也笑,笑得纯净:“黄总,我也是来试探你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曾进过监狱。犯事前,你是公司老总,我是另一个公司的业务员,因为业务上的事我找过你,你帮了我大忙,我一直记着你……可惜,后来,我走上了岐路。黄总,你出狱后又混出来了,我佩服你。可是,一个人什么都想有就会什么都没有。我用这种方式感谢你,不知妥不妥当?”
骆依然说话时,黄有贵不断地说“是吗是吗”,像在梦里。
【杨晓敏鉴赏】
常有人问,当下最优秀的小小说作家是谁,最经典的小小说作品又有哪些篇什?这似乎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话题。之所以复杂是,所谓的“优秀”标准是什么,经典的含义又有哪些。因为界定这些东西,历来都存在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两种不同看法,虽殊途同归却表现各异,所以才会呈现以“级别”或以“权威”的两种不同说法。之所以简单是,谁拥有了读者认可谁便是好作家。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待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意儿最怕叮,肿得透明,屙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红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7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身肿脸胖,竟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被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叹。
【杨晓敏鉴赏】
《蚊刑》最能体现孙方友写作特点的作品,给读者带来了奇妙的阅读快感,显示了作者的文字功底和文学素养。1400字不到的篇幅,用了近800字的闲笔来交代陈州的“花脚蚊子”之烈之害,导致火艾供不应求。一方父母官贾知县为搜刮民脂民膏不择手段,将火艾生意垄断,发明了神奇的灭绝人性的蚊刑。被刑者惨痛无比,难逃一劫。这些交代读起来令人如临其境,毫无阻塞干巴之感,收到了阅读奇效。蚊子猖獗——火艾供不应求——贾知县实行垄断,发明蚊刑——被蚊刑者大多一命呜呼——贾知县被土匪蚊刑——安然无恙。这样的故事情节编排,跌宕起伏,枝繁叶茂,既有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又有现代小说的艺术成分,令读者感慨万千,思绪绵绵。可以看得出来,《蚊刑》是一篇经过反复打磨技法娴熟的心血之作,一些细微处的艺术处理颇具匠心,耐人寻味,譬如故事背景的时间是“不知从何代开始”,譬如“贾知县”的“贾”,譬如给贾知县施刑的是土匪而非民众,譬如看似无意提及的包公等俏皮话,使这篇作品常读常新。即使搁置当下,也依然有很强的时代感和认知感。为什么“以其人之道却未能治其人之身”,从更深层次揭示了官场污浊与人性卑劣,在审丑中得出了一个类似荒诞不经的生活悖论。
管仓库的老大妈,把犄角旮旯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你要的那种油布多年没人用了,库里已无存货。
我失望地往外走着,突然在旧物品当中,发现了一块油布。它折叠得四四方方,从翘起的边缘处,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惊喜地说,这块油布正合适,就给我吧。
老大妈毫不迟疑地说,那可不行。
我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预订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那倒也不是……我没想到你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
我打断她的话,就是有人用过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用它铺工作台,只要油布没有窟窿就行。
她说,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关于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那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在病房当护士,人人都夸我态度好技术高。有一天,来了两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男一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准确地说是新婚夫妇。他们相好了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没想到婚礼的当夜,一个恶人点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们俩都烧得像焦炭一样。我被派去护理他们。一间病房,两张病床,这边躺着男人,那边躺着女人。他们浑身漆黑,大量地渗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了水。医生只好将他们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这是当时我们这儿治疗烧伤最好的办法。可体液还是不断地外渗,刚换上的床单几分钟就湿透。搬动他们焦黑的身子换床单,病人太痛苦了。医生不得不决定铺上油布。我不断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尽量保持他们身下干燥。别的护士说,你可真倒霉,护理这样的病人,吃苦受累还是小事,他们在深夜呻吟起来,像从烟囱中发出哭泣,多恐怖!
“我说,他们紫黑色的身体,我已经看惯了,再说,他们从不呻吟。
“别人惊讶地说,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们的声带烧煳了。
“我气愤地反驳说,他们的声带仿佛被上帝吻过,一点都没有灼伤。
“别人不服,说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嗓子没伤?
“我说,他们唱歌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我们听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体渗液特别多,都快漂浮起来了。我给他换了一块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块。无论我多么轻柔,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换完油布后,男人不做声了。女人叹息着问,他是不是昏过去了?我说,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声说,我们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转不了头,虽然床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见他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为了怕对方难过,我们从不呻吟。现在,他呻吟了,说明我们就要死了。我很感谢您,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声音真是极其好听,好像在天上吹响的笛子。
“我说,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两个人?她微笑着说,我们都烧焦了,占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我轻轻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轻得像一片灰烬……”
老大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看看这块油布吗?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仿佛鉴赏一枚巨大的纪念邮票。由于年代久远,布面微微有些粘连,但我还是完整地摊开了它。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杨晓敏鉴赏】
《紫色人形》当年荣获台湾联合报征文大奖,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后又获得年度优秀作品奖。小小说借助一块旧油布为道具讲述了一段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身为乡下医院化验员的“我”因工作需要去仓库找一块油布,就翻找出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油布,“我”索要,仓库保管员大妈拒绝,自然而然就引出那一段回忆。看似平淡无奇的叙述,却是铺垫合理,引入自然,起承转合颇具匠心。
这是一个极其惨烈的爱情故事,要在短小的篇幅里把这样一个故事转述给读者,继而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不是易事,作家却借助当年两位年轻人用过的一块油布为道具,由当年一位当事人女护士来复述这段爱情:困厄病痛面前一对恋人生死与共彼此支撑以歌声与病痛对抗,死亡面前二人从容应对共赴死神的邀约……当年的女护士化繁为简地还原,看似平静淡然的叙述,却直击读心灵。
《紫色人形》用一种平静的叙述语调、几近冷酷的表现方式讲述了一段生死爱情。一对小夫妻新婚夜遭遇火灾双双被烧成了炭人,在生命的极限,他们彼此克制疼痛从不呻吟,生怕对方听见了难过。小夫妻因为烧焦的身体而涂抹的紫草油,深深浸渗在身下的豆青色油布中央,形成了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娓娓道来的文字极尽刻意轻柔,生怕触痛了这对烧焦的爱侣,惊扰了他们用静默呵护彼此的心疼。从来没觉得一份爱情会书写得如此惨烈和瑰丽,普通的油布打开了尘封的岁月,穿越流年描绘出了一对恋人至死不渝的爱恋。紧紧偎依的淡紫色人形,就像一枚巨大的年代恒久的纪念邮票,收藏着一曲惊心怵目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
生不同时死同穴,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古有化蝶的梁山泊与祝英台,有化相思树与鸳鸯的韩凭夫妇,那也只是神话一样的传说。毕淑敏笔下的这一段爱情,虽然只截取了其中一个片断,其撼动人心的力量决不逊于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神话。巴尔扎克说过:“艺术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这篇小小说正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也呈现出惊人的艺术表现力。
【杨晓敏鉴赏】
王奎山长期生活在基层,有厚实的生活基础和娴熟的艺术技巧,静静地观察着与他血肉相连的当代农民心灵变化的轨迹,以及生存方式的巨大变革,又时时深情回眸远逝的少年时代和田园生活。进入新世纪之后,王奎山由逐渐转入对社会问题、人类自身问题的思考,以低姿态进入,尤显贴近生活,一直保持着“为弱势群体”写作的人文情怀。追求作品的精神含量和智慧含量,形成了大气中有深情、简洁中寓厚重的文风和语言,朴素自然,简约从容。
没想到做好事难以被人们认可,还连遭碰壁而束手无策,女主人公黯然神伤之余只好放弃初衷,暗自流泪。我们当然要问这究竟怎么了,难道人们不知道绿色环保的重要性了吗?可很多时候,有关部门宁肯用很长时间花费精力把这样的人和事树成典型、模范来宣传,却极少动脑子把其转化为条例、条令让人依律遵循,其结果往往只能事倍功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