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诗歌十首
《盲人》
在黑暗时代需要盲人引领。
这个盲人被画地为狱，
囚禁于自己家中。
像地下矿井的挖煤工，
头顶明灯，心中有光。
“你整夜整夜地敲打狱门和墙壁
——要在黑暗的牢狱里
打出一道光明来”[1]——
我们都是睁眼瞎，早已有眼无光，心如死灰。
我们这些双眼明亮的人是真正的瞎子。
只有盲人能在黑暗中为我们领路。
他曾经是荷马，是海伦，是阿炳，
如今是一个连姓名都要被屏蔽删除的人。
在祖国潜逃而后流亡异域。
在黑暗漫长的隧道里，只有盲人，
只有盲人能够引领我们。
只有盲人，心中有光……
《不死的歌者》
二月，不死的蛐蛐，
从残雪里发出土地的声音。
蜗居地下，蛰伏草根。
跟土地蹲在一起，
就寄身于刀锋。
永远在野——
在野外，在田野，在低处。
在践踏中爬行，在泥巴里挣扎。
食不果腹，餐风饮露。日晒雨淋
雷殛霜打，也要唱——
低低地，为失去的家园，
为荒芜的土地，不断气儿地唱。
犹如亡灵纤弱的呼唤，
又仿佛黄泉下的娘
给高烧昏迷的小儿喊魂。
这土地的灵魂，草根的歌者，
为广大而沉默的土地，
发出微小的呼声。
当我从屡遭蹂躏和碾压的土地路过，
听见它倔犟的低吟，来自沉寂的一角，
来自黑暗的边缘，告诉我——
“经历几番折腾，没死。
还活着，活过来了。”
《贯穿》
“两根钢筋插在他身上，人横在空中”
“女大学生夜翻铁栅栏下巴被刺穿，钢筋留口中”
“工人不慎从二楼坠落，钢筋从臀部刺入贯穿身体”
“被钢筋大铁钩贯穿头部，致脑组织碎裂”
我的胸口总是在深夜疼痛。
这铁血时代同样贯穿我的前胸。
《京剧》
每个人都冠冕堂皇
每个人都迈着八字步
每个人都打官腔
每个人都说着一嘴官样文章
每个人都挂着一张国字脸
每个人都窥测别人如何举止
每个人都窃听别人的应答
每个人都把别人监视
每个人都有一番功夫
——在迎合的面具下
唱
反对的戏
《罗生门》
在残破的京城门下
每个人都是说谎者
雨水，肆虐的人欲
惨案，重重迷雾
真相被深深埋葬
樵夫，乞丐，云游僧
每个人一套谎言
不惟暴徒自我欺诳
暴徒横行的世界
连死魂灵也是说谎者
残破的京城门下
帝国的废墟上
谎言的城堡永不倒塌
条条道路到达这里
只通往地狱
《空心村》
衰败的村庄
倾颓的村庄
连牛粪气味也稀少了
哞哞的羊羔孤苦伶仃
孩子巴望在木格窗里
大睁着深深凹陷的眼睛
老人喘息在土墙根下
斜倚着一抹残阳
乌鸦的叫声撕破天空
蝙蝠的翅膀织满黄昏
荒废的土地疯长哀愁
失学的少年变成野猴
森林中的狼群像婴儿啼哭
猫头鹰的哀嗥滴淌着鲜血
残废的挖煤工以酒浇愁
谷场上的女人借月偷情
走夜路的人撞见鬼了
草垛留下露水和暗影
青石板上星星滑落
雨天村路更加泥泞
倒掉的小学在雨水中啜泣
桐油靴，高脚马
木槿篱依旧说着紫红色的话
池塘边还见蜻蜓点水
屋梁下再无燕子衔泥
空心村，空心村
坍塌在西风残照里
大睁着深深凹陷的眼睛
《塞瑟岛之旅》
在自己的祖国你是一个陌生人
“是我。”凭着苍老的声音
亲生儿子也不能将你的身份确认
妻在绝望的翘盼中青丝染霜
站成残年风烛。你已佝偻
不过是一根抵抗腐烂的老木头
用鸟儿的语言问答，两个老伙计
失散多年之后，终于接上了头
而你在战友的墓地里跳舞
跳成一只孤独的鹰鹫
为捍卫祖先的土地，惟有你
对资本的收买说“不！”
乡亲们向你扔石头
三十年？五十年？经过漫长的放逐
回到故土，却无法立足
在祖国你依旧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并再次遭到流放的命运
——在木筏扎成的浮岛上
承受凄风苦雨的打击
和汪洋大海的飘泊……
《影 子》（1）
你在影子当中
好像被扒光了衣服
赤身裸体
蜷向胎儿的姿势
犹如被包裹在影子的胎衣里
你在影子当中
影子的直尺把你拦腰切断
影子的圆圈套锁又切割着你
或许那不过是直尺和圆圈的影子
或许那不过是直尺和圆圈通过的痕迹
你仿佛无可奈何
你仿佛毫不在意
你在影子当中
一只影子的手从你头发里滑下
另一只影子的手从肩背摸向你
或许那不过是手的影子
或许那不过是影子留下的
手的烙印
你仿佛无可奈何
你仿佛毫不在意
你在影子当中
披着影子的头发
头发的影子披着
把一只眼睛的影子盖住
你用另一只影子的眼睛
在影子里望着我
望着我
不知是热情还是哀痛
不知是渴望还是惊惧
你在影子当中
影子在你当中
或许 你只是一个影子的错觉
或许 我把你错觉成了影子
或许影子是我自己
我在影子当中
影子在我当中？
《影子》 （2）
最终，你发现——
你一生反抗的是：无人
你一生都在反抗一个影子
你一生都被一个影子所纠缠
不知道是你从属于影子
还是影子从属于你
你被影子爱得难解难分
你被影子蒙蔽掩盖而迷失自己
你被影子笼罩、压迫和窒息
影子在你身上
——展开它的独裁专制
影子不能自立却是如此顽固
影子不可捉摸而无法躲避
你依赖于影子而存在
你的言行和思想听命于影子
影子通晓你心中无数隐藏的秘密
影子掌握了你的弱点和陋习
影子将你仅剩的楞角磨圆
消除你和影子的差别
——影子对你负责又推卸了一切
无论你举手还是抬足
你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
你逃到黑暗中也甩不掉影子
它更密不透气地包裹住你
你已在影子里趋于消失
你的生命被影子绞杀
直到你埋进土里或灰飞烟灭
它才把你弃若敝屣
——转而追逐另一个人形
最终，你发现——
你一生反抗的是：无影
《呼唤》
在街市，似有人唤
你受撞击——转眼
摩肩接踵里消失
喊着乳名或爱称
熟稔而陌生——是初恋情人
还是父老乡亲
心口留下疼痛——
在茫茫人世，怅然若失
找不到唤者是谁
夜阑人静，又闻呼唤
刚刚回荡头顶，侧身谛听
立刻幽黯消隐——
是白发亲娘，还是吹笛牧童
喊你于黄昏，濒死昏迷中
叫你丢失野外的魂——
噩梦醒来，起死回生
那喊你回家的，那重新给予你生命的声音
已飘渺不可追寻
寒冬围巾缠绕而贴近
似有若无的云雾，消散于秋天早晨
在扰攘喧嚣里时隐时现
如梦如幻，却灼伤似触电
喊着不为人知的隐疾，令你心悸
老墙颓然坍塌于春天的雨水
奋起的鹰鹫直扑腐尸
剥去你的面具和伪装——
一声呼唤，就让你赤身裸体
阳光下暴露无遗
忽而近在耳旁，忽而隔着遥远的大海
海螺空壳荡响岁月回音
不知谁在唤你，还是你在唤谁
也许只是自己在唤自己——
你凝神倾听，呼唤变成无声
你苦苦寻找呼唤者，找到的却是：无人
你惊讶疑惧张口结舌，不能应答呼唤
你悟而起身要追随呼唤而去
呼唤已消失殆尽
空洞虚无的漂流瓶
饱满充实的麦穗
失去的，未到来的——
为什么呼唤，唤你去做什么
无来处，也无指向
无回声，也无影子
你诧而追问：你是谁？是否将自己遗失？
你从溺水沉沦处掷出石头
落进大海缄默的深渊里
细微蜂鸣听得真切
轰响如雷充耳不闻
有时由远及近，有时由近及远
不知把你召向何方
轰然摧毁栖所与遮蔽
一声呼唤让你彻底孤独
带回自身和内心
带向身外世界和世界以外
而它说了许多但什么也没说出
千言万语又无言无语
不管你是否愿意听它
总是不请自来不期而遇
为什么不把你放过，为什么把你苦苦折磨
你何曾冤枉了谁对不起谁
你难道有不可逃脱的罪责
它出于你又逾越你
来到你这里——一声呼唤
把你抛弃在走投无路的荒原
当头棒喝令遁空寂
警钟提升虚浮的高处
阵风吹袭脑海
波涛凿空内心
暴雨闪电愤怒鞭笞
转而化成吸紧的磁铁
将你淬火锻打至精纯
又雷殛燃烧为焦炭——
锈蚀的灵魂被呼唤穿透
是呼唤无家可归的人
还是浑噩迷失的魂魄——
你将成为谁？你朝何处去？
一声呼唤水落石出
启明星芒刺在背
播种黑暗大地
你归于哑默的婴儿
静静等待——
而呼唤再也不在心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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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稿：长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