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中国诗歌改造客观物象
升华诗歌意象的个性化尝试
作者:乱石禅心
一、引言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胡晓靖副教授在《诗歌物象的变形与意境的生成》一文中,将诗歌的基本特质归结为诗人们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千方百计地调动物象,再对物象进行挑选、整合、搭配甚至裁剪之后成就意象,从而营造出意境。他还进一步指出:“物象是构成意象的个体材料,是意象赖以存在的前提。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一方而,物象要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和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而,物象又要经过诗人思想情感的化合和点燃,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因此,意象是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①]
由此,我们可以明确得出这样的结论:物象,是纯客观存在的自然物质,如山川、花草、鱼虫鸟兽,如一年四季的更迭变换等等,他们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但是,在诗歌的王国里,物象是可以改造的。换句话说,物象是可以被赋予诗人特殊的含义、特殊的情感的,这个赋予的过程就是改造物象的过程。被如此改造了的物象已不再是原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客观存在,而变成了融合了诗人思想感情以及情绪体验的新生事物,这种新生事物就是诗歌意象。简而言之,改造物象就是把客观物象改造成诗歌意象,就是把没有感情色彩的客观事物通过赋予诗人的情感体验和情绪倾向使之成为熔铸了诗人主观情感、情绪和意义暗示的诗歌意象。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诗人终其一生倾尽心血所做的就是如何以自己独树一帜的个性化方式改造客观物象从而升华出具有自己独特风格、完全属于自己的诗歌意象。
自上世纪初新诗诞生百余年来,中国现当代诗人始终面临着如何在继承的前提下改造客观物象、打破传统束缚升华全新诗歌意象从而构建起现当代诗歌独特诗语体系的严峻考验。历经“十年文革动乱”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至今的三十余年,我国诗歌界约定俗成地一致将这一时期的中国当代诗歌称之为新时期中国诗歌。新时期中国诗歌与前七十年的现代新诗相比较,发生了巨大的本质上的变革与发展。这种变革与发展,诚如著名诗评家李黎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审美意象特征》一文所指出的,反映在诗的美学构成上,以及诗的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上,莫过于对“意象”——我国重要的诗歌美学传统——的重新认识与继承发展。具体到诗歌创作的微观层面,这种深刻变革十分突出地表现在作为诗歌最大特点的诗歌意象的选择和运用上[②]。令人欣慰的是,中国朦胧诗派、后朦胧诗派、第三代诗人以及进入新世纪后的几代当代诗人以自己不懈的探索、独特的思考和卓有成效的诗歌创作实践开辟出了新时期中国诗歌改造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个性化创作之路,涌现出多姿多彩的诗歌精品,呈现出多元化的诗歌风格,为后人提供了可资学习、借鉴的成功之路。
概括而言,新时期中国诗歌在改造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方面进行的个性化尝试主要体现在“突破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聚焦非经典客观物象最显著特征、强化客观物象的意义暗示、融合客观物象的时代元素”四个方面。本论文将就上述四个方面对新时期中国诗歌改造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个性化尝试开展研究,从诗歌创作的奠基性角度——诗歌意象的生成和升华,为当前诗歌创作提供具有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的参考。
二、突破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实施个性化改造
在中国数千年的诗歌文化传统中,有些传统经典客观物象已被众多诗人赋予了大家普遍认同的情感和暗示意义,即已被改造成了世人公认的经典诗歌意象,具有比较稳定的特定内涵。比如月亮所蕴含的思乡情结,阳光代表光明,阴雨代表的凄苦哀愁等等,这一切都是经过长期积淀约定俗成了的诗歌意象,已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很难改变。这种情形与诗歌评论家苗雨时先生在《诗歌的象征》一文中谈及“公用象征”时所描述的情形十分相像:“‘公用象征’是约定俗成的,大家共同使用,久而久之,已成为习惯和固定的符号。例如,梅花象征品格的高洁,这在古今是一致的。松、柳、竹、兰、菊等,也都是我国诗歌中传统的原型象征物。”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中国当代诗人采取了“继承拓展和彻底颠覆”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段对经典客观物象实施了极具个性的改造。
(一)拓展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衍生新的诗歌意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中国当代诗歌首先对这些传统经典诗歌意象采取了继承、拓展和延伸的态度,即承认传统诗歌文化对典型物象所赋予的典型意义,但又不简单重复,而是采用了顺势改造的方法赋予传统经典物象以诗人个性化的情感和内涵,从而创作出既融合传统又脱俗创新的新的诗歌意象。
请看这一时期著名诗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中国传统的诗词歌赋中,“水”这种经典客观物象被赋予的传统意蕴基本上都是哀伤之情。大海这种传统经典客观物象在壮阔浩瀚、宁静美丽的外表下承载的往往是人对自身渺小、悲哀的慨叹。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沈丽源副教授在《略论中国诗歌意象的传承性》一文中坚持认为,海子在这首诗中赋予了“大海”这个传统经典物象以孤独、封闭和无尽的痛苦、哀伤之情,海子笔下满含哀伤的大海正是延续了古诗词中“水”这个传统经典诗歌意象表达哀伤、孤独、彷徨、痛苦的传统意蕴和象征意义。但海子却拓展了“大海”承载哀伤的表现手法,他采取了反证法来叙写大海所承载的忧伤[③]。表面上看,这首诗轻松愉快,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良好祝愿,而诗歌背后隐藏的真意却是希望你们幸福但与我无关,我只能承受这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不幸和无奈。这种以欢乐表达痛苦的方式在苦与乐两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更加强烈地让读者感受到了诗人前途无望、爱情绝望以及与幸福无缘的一腔愁苦,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强烈效果。海子通过对大海这一经典客观物象采用继承、拓展传统意蕴的方法,实施了他独特的个性化改造,进而衍生出了属于海子自己“在快乐外表之下承载无尽痛苦、忧伤”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大海”的诗歌意象,是一次非常成功的个性化改造经典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有益尝试。
(二)彻底颠覆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创造全新诗歌意象
新时期中国诗歌,最为值得称道的不是前文所述继承、拓展以往的传统诗歌意象,而是敢于打破传统、彻底颠覆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对传统经典客观物象实施革命性的个性化改造,创造出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全新诗歌意象。这个时期,很多中国当代诗人以否认传统桀骜不驯的叛逆精神大胆开拓了诗歌的新境界,在有效改造经典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方面进行了前无古人的大胆尝试和探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这一点在诗人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中表现最为突出,先请看全诗: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阳光中的向日葵了吗/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而是把头转向身后/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你看到那颗昂着头/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它的头即使是在太阳被遮住的时候/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走近它/走近它你便会发现/它脚下的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捏出血来
这首诗歌出现了两个中国诗歌传统的经典客观物象——太阳和向日葵。孙光萱先生主持编纂的《新诗三百首鉴赏辞典》对向日葵和太阳这两个经典客观物象在中国诗歌经典意象的传统意蕴上做了这样的描述,此前的中国诗人不管对太阳赋予何种象征意义,也不管把向日葵比作什么,都总是会强调“葵花朵朵向太阳”的这种依附关系[④]。总之,中国的诗歌传统历来认为,向日葵是快乐甚至是感恩于太阳的光辉,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的朝向太阳的。但诗人芒克在这首诗中却彻底颠覆了以往的传统意蕴,他引导我们看到的是向日葵没有低下头而是背过头去,好像是要咬断套在它脖子上、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这让人不禁联想起文革期间将毛泽东比作太阳、将人民大众比作向日葵的经典比喻,我倾向于推断,诗人芒克正是基于这一比喻,以叛逆者的心态决绝地颠覆了这一传统意蕴,赋予了向日葵不甘受人摆布的叛逆形象,赋予了太阳以手中之绳索束缚民众的武断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所处的时代——文革的错误思潮。再加上后两节“昂着头怒视太阳”以及“它脚下能捏出血来”的抗争,更是以彻底颠覆的方式改造了以往向日葵顺从听命且怡然自乐的经典客观物象,创造出了“叛逆者”的全新诗歌意象。
三、聚焦非经典客观物象最显著特征实施个性化改造
前文主要论述了新时期中国诗歌对传统经典客观物象的个性化改造,与此相对应,这一部分将主要着眼于新时期中国诗歌对非经典客观物象即广泛存在的一般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的探索和尝试。
萧甫春先生在《论诗歌的物象和意象》一文中认为:意象是物象的升华,但绝非是物象的叛逆。他做了这样生动的比喻:意象是诗歌的翅膀,物象恰恰是诗歌的脚儿。诗歌抛弃了物象,无足立地。但意象高于物象,由于它以表现主观意识为主,因此意象中的客观事物的形象往往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诗人在对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的过程中形成极度夸张和变形的艺术效果[⑤]。
这首先说明客观物象与诗歌意象是依附与被依附、统领与被统领的辩证关系。首先,诗歌意象是依附在所选择的客观物象身上的,但它又高于客观物象类似于依附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与此同时,诗歌意象统领着客观物象所承载的主观意志。而这种依附与统领是以二者在特征指向的一致性为前提和基础的,通俗而言,所选的客观物象在自身所具有的最显著特征上必须与诗歌意象的主观意志相一致。从诗歌意象创作的角度而言,诗人必须聚焦客观物象最能体现诗歌意象主旨得最显著特征实施个性化改造,才能创造出高水平的诗歌意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三十余年间,新时期中国诗歌通过凸显夸张客观物象的最显著特征、以独特视角切入客观物象两个途径对非经典客观物象实施了卓有成效的个性化改造,进行了开创性的个性化尝试。
(一)凸显、夸张非经典客观物象的最显著特征升华诗歌意象
新时期中国诗歌对非传统经典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的基本尝试之一可以概括为:凸显、夸张物象本身最本质、最显著的属性特征,使之与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和情绪体验高度一致,进而产生融合发生化学反应,升华成被赋予了诗人浓重而独特的个性化感情色彩的全新诗歌意象。聚焦客观物象最本质、最突出的特征只是诗歌创作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是诗歌创作灵感出现以及进行深度加工的前提,如此聚焦的根本目的在于寻找客观物象自身所具有的最突出的特点与诗人所欲表达的思想情感之间的共通之处,是要牢牢抓住这一最大特点顺势而为地对客观物象赋予诗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和情绪体验进行放大和夸张,通过凸显二者的共同特点使二者实现有机融合,促使这一客观物象具有诗人外加给它的特殊的意义暗示或情感指向,最终融合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个性化诗歌意象。
从接受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凸显、夸张客观事物的最本质、最显著的特征,最容易获得接受者即读者的心理认同并由此产生强烈的共鸣。就这个意义上说,新时期中国诗歌的这一尝试恰恰契合了人们心理接受的基本特点,也因此获得了广大读者的钟爱和追捧。
下面是中国当前诗坛非常有个性的诗人何三坡的《麻雀》:
雪在山下降落/房屋蹲在雪地里/屋顶上蹲着炊烟/麻雀们打扮成/秋天的叶子/从树杈上落下来/又顷刻间/回到树上去
麻雀最为显著的特征是轻盈迅捷的飞腾,同时还有麻雀群居栖息的最大特点。诗人何三坡正是抓住、凸显并放大夸张了麻雀的这两个最为显著的特征,借以对麻雀这个非经典性客观物象实施了个性化改造,将麻雀的轻盈和密密麻麻群居的特点和秋天树叶的轻盈密集零落以蒙太奇式的幻化对接形成了独特的“麻雀”、“落叶”的诗歌意象,进而构建起了山村农居、秋日雪景的恬静、唯美的诗歌意境,令人浮想联翩。又由于诗歌意象和诗歌意境的多义性,随着不同的读者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产生了淳朴农耕生活、合家团聚、世外桃源高雅洁净等不同的联想和解读,在诗人无声的导引之下进入了情境、不知不觉地参与了二度创作,这种凸显、夸张非经典客观物象最显著特征升华诗歌意象的尝试获得了圆满成功。
(二)以独特视角切入非经典客观物象生成个性化诗歌意象
诗歌伴随着人类已走过几千年的历程,可以说几乎所有客观物象都已被古今中外的诗人所采用,从此种意义上说,任何客观物象都已无新意可言。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当代诗歌仍在发展,好诗仍在不断出现,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新时期中国诗人总能根据时代发展,以自己个性化的独特视角切入旧有客观物象,使之与诗人独特立意密切融合,以自己的独特感受精准地选择全新视角来改造客观物象,给也已存在千百年的客观物象赋予新的富有时代特征和诗人独特感受的全新思想情感和情绪体验,赋予旧有客观物象以从未有过的意义暗示,从而运用旧有客观物象创造出了出其不意的崭新的诗歌意象。这种改造非经典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成功尝试展现了中国当代诗人化腐朽为神奇的独特功力,精选独特视角对非经典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也因此成为了新时期中国诗人创造全新诗歌意象的点金之术。
请看有童话诗人之称的诗人顾城的经典名作《远和近》: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这首仅有六行的短诗之所以成为顾城的经典之作,我认为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对客观物象切入角度的三次变化。首先,这首诗的两段之间是一次大的视角的转换,第一段是从诗人观察女友的角度叙写女友的动态变化,第二段则是诗人收回目光从自我感知的角度叙写个人感受。在观察女友和自我感知这两个角度之中又各有一次小的从属性的视角变化,即“一会看云/一会看我”和“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这种对非经典性的就有客观物象“你”、“我”、“云”富于变化的多角度的独特视角切入使得这首诗歌富于动态变化,在远和近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从而让读者循声觅迹,探寻出了情人之间“相见不如思念”类似于两只多情的刺猬一样“远了想、近了扎”的辩证关系,可谓智慧之作。
四、强化客观物象的意义暗示实施个性化改造
中国现当代诗歌在百余年的发展进程中,除了发轫初期的白话诗和文革的特殊年代的颂歌系列,总体特征可概述为:追求内敛和意义隐藏。新时期中国诗歌更是放大、强化了这一创作倾向,更加充分地体现了诗歌含蓄、暗示的基本艺术特点。而这一总体趋势又得益于三十余年来中国当代诗人对客观物象坚持不懈地强化意义暗示实施个性化改造,并使之升华为意蕴深厚的诗歌意象。除了刻意追求直白或陷入口水误区的诗作,绝大多数新时期中国诗歌坚持运用基于客观物象的诗歌意象创作新诗以增强诗歌的含蓄性,这一优秀传统造就了中国当代诗歌内敛含蓄追求意义隐藏以及借助意义暗示引领意义探求的基本特色。
(一)总体内敛追求意义隐藏
稍有诗歌创作常识的人都知道,客观存在的物象本身是没有情感和意义暗示的,但它经过诗人有意识地改造成为诗歌意象之后却一定是具有浓重的感情色彩和诗人的情绪体验的,一定是具有诗人所赋予的意义暗示的。反过来说,绝大多数诗歌都是借助诗歌意象来表现诗人的思想情感和立意主旨的。正因如此,所有诗歌意象也就都融入了诗人深厚的思想感情和独特的情绪体验,也就是说每个诗歌意象在情绪体验、思想主旨方面都是有所指向的,这就是诗歌意象的意义暗示。
新时期中国诗歌以异乎寻常的执着刻意强化了诗歌的意义暗示和诗歌的暗示性,正是因为这样不断强化的坚持才有效地避免了诗歌的直白和浅薄,使中国当代诗歌呈现出总体内敛追求意义隐藏的主体趋势,具备了独特、含蓄、唯美的诗歌魅力。
中国朦胧诗代表人物北岛在诗歌朦胧深沉含蓄的创作风格上表现最为明显,现就他的诗歌《钟声》予以分析赏读:
钟声深入秋天的腹地/裙子纷纷落在树上/取悦着天空
我看见苹果腐烂的过程
带暴力倾向的孩子们/像黑烟一样升起/房瓦潮湿
十里风暴有了不倦的主人
沉默的敲钟人/展开时间的幕布/碎裂,漫天飘零
一个个日子撞击不停/船只登陆/在大雪上滑行/一只绵羊注视着远方
它空洞的目光有如和平
万物正重新命名/尘世的花朵/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这是死亡的钟声
钟声在西方代表的是宗教特有的虔诚,而在中国往往会让人联想起“暮鼓晨钟”,代表的是时间的流失,是时间的迹刻。诗人北岛正是基于这一点传统认同创作了此诗,但他的独到、特别之处是将他对生命、收获、衰败、死亡、神圣的哲学感悟附加在了悠远的钟声这一客观物象上,使他的钟声成为了切近生命本质、启迪灵魂的主体诗歌意象。初读此诗,很多读者会有茫然不知其所述的困扰,认为太晦涩了,究其原因是因为诗人后来所附加的一切与生命相关的哲学意蕴和启迪,都是以极其隐藏的方式附着在钟声这一主体意象上的,特别是在被一系列诸如裙子、腐烂的苹果、敲钟人、绵羊等跳跃性极强的辅助意象干扰之后,就更加具有隐蔽性,需要读者静下心来仔细品味。这就是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北岛极具智慧的“总体内敛追求意义隐藏”的创作方法所产生的预期效果。这种“总体内敛追求意义隐藏”的改造非经典客观物象的个性化尝试,在后来成为一种大趋势,强烈影响了之后三十余年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
(二)借助暗示引领意义探求
诗歌艺术的含蓄性要求诗歌意象必须精准把握、控制诗人思想感情、情绪体验和意义暗示的强度分寸,必须借助暗示引领读者进行意义探求,不可不加约束的直抒胸臆,写出的诗歌作品不可一世一览无余,毫无令人玩味价值,否则写出的诗歌只能是浅薄的庸俗之作。令人欣慰的是,在改造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过程中,新时期中国诗歌在诗人的思想情感、情绪体验和意义暗示的赋予方式、赋予强度和呈现方式是有着精准把握的。
在这一点上,中国现代诗人谨记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将其作为诗歌创作必须遵循的基本准则。十分注重将诗人情感和诗歌思想主旨的70%埋藏于诗歌意象的“海水”之下,注重用诗歌意象的“海水”托举出海面的30%来改造诗人选定的具体客观物象,精准、含蓄地组合意象、构建意境,极尽可能地展现诗歌艺术的含蓄魅力。他们注重采用意义隐藏和意义暗示的方法激发读者参与二度创作,激发引领读者按照诗人提供的、暗示性的意义线索去探求、发现、领悟诗歌的全部底蕴。这个时候,他们对意义隐藏和意义暗示采取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不把话说尽,将所要表达的意思隐藏在诗歌意象之后,再以诗歌意象委婉含蓄地蕴含诗人的思想主旨和情感体验,再辅之以词语暗示等方式给读者提供线索,激活读者的思维和想象力,促使他们共同参与理解、领悟、探寻诗人的思想主旨,并在此过程中享受独特、美妙、感人的审美体验。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大解的诗作《拉萨河》,可以称之为这一方面的范本: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经过我身边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置身奔腾不息的拉萨河水,每个人都会产生无尽的遐想,而初读大解的这首诗,却使读者进入了似乎看懂了但又不太明白的一种模糊境界。如果你静下心来反复仔细品读,你一定会发现“驿站”、“印度的一片云彩”、“闪着灵光”、“身穿白袍的圣人”这样的暗示性词语,从拉萨河联想到印度,自然会联想到灵光罩身的佛教圣人。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大解是在通过以词语暗示为载体,采用意义暗示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引领我们探寻他所想表达的情感体验和深层意蕴,他是想通过拉萨河这一特定场景下的主体诗歌意象借助联想的翅膀让我们像他一样以佛教超脱万物的虔诚心态感受那一份闲适自在,进而体悟佛光照耀下的土地上所有生命的终极价值。这首诗的分析赏读可以促使我们新时期中国诗人借助暗示引领意义探求的个性化尝试窥见一斑。
五、融合时代元素对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
新时期中国诗歌的发展,体现了一个显著的艺术特征,即诗歌创作始终与国家兴亡、时代变迁息息相关,即便是向现代主义象征派诗人看齐的当代诗人虽然诗写得隐晦,但也无不体现出与时代发展的密切关注性,表现出诗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此时的中国当代诗歌在对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生成全新诗歌意象的过程中始终体现了“融合时代元素”的积极倾向。从三十余年来不同阶段的诗歌作品中,我们能很容易地感觉到诗人融合时代元素“与所处时代同步定向改造客观物象”以及“强化深度诗歌意象激发思考与共鸣”的积极而成功的个性化尝试。
(一)与所处时代同步定向改造客观物象
任何一个特定的诗人都是生活在某一特定时代的。真正伟大的诗人首先在于他的诗歌能最恰切的反应所处时代的整体风貌和基本特征,之后才在于能超越其所处时代而横贯古今。因此,“基于时代、超越时代”是诗歌创作的理想性境界。
新时期中国诗歌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保持了与所处时代同步改造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创作方法,涌现出许多名篇佳作。
先看第三代诗人代表人物于坚的名篇《塑料袋》:
一只塑料袋从天空里降下来/像是末日的先兆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光明的街区/一向住的是老鹰月亮星星/云朵仙女喷泉和诗歌的水晶鞋/它的出生地是一家化工单位/流水线上没有命的卵子父亲/是一只玻璃试管高温下成形/并不要求有多少能耐不指望/攀什么高枝售价两毛钱提拎/一公斤左右的物品不会通洞/就够了不是坠着谁的手鼓囊囊地/垂向超级市场的出口而是轻飘飘的/像是避孕成功从春色无边的天空/淫荡地落下来世事难料工厂/一直按照最优秀的方案生产它/质量监督车间层层把关却没有/统统成为性能合格的袋子/至少有一个孽种成功地/越狱变成了工程师做梦也/想不到的那种轻它不是天使/我也不能叫它羽毛但它确实有/轻若鸿毛的工夫瞧/还没有落到地面透明耀眼的/小妖精又装满了好风飞起来了/比那些被孩子们渴望着天天向上的心/牢牢栓住的风筝还要高些/甚至比自己会飞的生灵们/还呆得长久因为被设计成/不会死的只要风力一合适/它就直上青云
从塑料袋这个主体诗歌意象,我们能明显地感受到工业化、市场化发展带给这个社会的负面影响,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同步对应的。在诗人近似于黑色幽默颇带调侃语调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于工业化、市场化所带来的弊端持以明显的批评态度。当然,这首是绝不仅限于对工业化、市场化的简单声讨,而是将其意蕴又进一步深化到了一切微不足道却丑恶不堪的事物,比如苍蝇蚊子、令人不齿的小人,正应了那句:“只要风力合适/它就青云直上”。这首诗正是基于“与工业化、市场化时代同步的节奏体现时代气质”、“又从人性的深层角度赋予了塑料袋这个诗歌意象以哲学意蕴”来改造以塑料袋为主体的一系列客观物象,最终成就了这篇经典名作,很好地体现了新时期中国诗人“基于时代、超越时代”的创作思想。
令人欣喜的是,不仅诗人名家能保持与时代同步,连网络诗人都能聚焦于时代变迁,写出发人深思的时代精品。请赏读来自网络博客的草根诗人三缘的诗作《拾荒者的家》:
老墙被强拆后留下的一角废墟/两个逃学的孩子做着家家,他和她用沙泥/捏出玩具和菩萨——/在月光下紧紧挨着……爸妈的三轮车还没回来/最后的篱垣墙头,挂着/一条苦心孤诣的丝瓜
这是一幅令人心酸的画面:老房被强拆,两个逃学的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已是傍晚,父母还没有回来。拆迁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一个敏感话题,由此衍生出许多闹剧和悲剧;留守儿童也是一个新出现的辛酸话题,留守儿童的教育甚至成为了一个难以破解的社会性难题。身处民间的草根诗人敏锐地抓住了时代发展期间的两个敏感话题,以悲悯苍凉的心情、以主体客观物象“拾荒者的家”以及众多触目惊心的辅助意象客观物象“老墙”、“逃学的孩子”、“月光”、“爸妈的三轮车”构建起了令人揪心的诗歌意境,反映出了强烈的时代感,引发了读者的思考和警醒。最后出现的那条挂在墙上的“苦心孤诣的丝瓜”极具象征意味,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堪称与时代同步改造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精品。
由此可见,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但诗人所处的时代变化了,感受和切入的角度变了,作为诗歌意象的山川河流就被赋予了全新的暗示意义,成为了不同以往的全新的诗歌意象,“与时代同步融入时代元素”也成为了新时期中国诗歌得以生生不息、滚滚向前发展的动力源泉。
(二)强调升华深度诗歌意象激发思考与共鸣
井冈山大学的尹根德教授和阮小娟讲师在二人合著的论文《“意象”与“深度意象”之辩:基于诗歌理论与创作实践》一文中,借用深度意象派诗歌的开创者罗伯特·勃莱的文章界定了“深度意象”(deepimage)这一概念,所谓深度意象即由无意识、幻觉、梦境或杂乱联想中出现的意象。在勃莱看来,这种超现实的蕴藏在人的内心深处的形象才是最真实的,最有价值并最具启迪性的,最能反映现代主义的本质,因而也是最有诗意的[⑥]。这里所说的“深度意象”并非我们平常所说的意蕴深刻、思想深邃,而至的是一种超验性的感悟,它可能是如梦呓一般错乱的,如同精神病人的自言自语,但却最能反映事物的本质。刚刚故去的著名诗论家陈超先生也在其所著《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论集的诗论文章《论意象和生命心像》中也认为“深层意象”(即我们所说的深度意象)更突出了曲折、潜意识和大跨度暗示性的特征,强调隐秘而具体,强调对人潜意识的开发、非理性的梦境般的漂流[⑦]。
新时期的中国诗人不乏探险者,他们敢于借鉴西方深层意象派即“新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改造客观物象,大胆进行当代诗歌中国式的创作实验,在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开创性发展方面成为了先驱,并取得了一定成果。
连云港市委宣传部文化艺术处处长蔡骥鸣先生在《试论新时期诗歌意象的心理内涵》一文中所列举欧阳江河的诗作《射日》就具有明显的深度意象的特征[⑧]:
泛滥的太阳漫天谎言/漂浮着热气如辞藻/烟尘如战乱的喧嚣/十个太阳把他架在火上烘烤/十个太阳野蛮地将他嘲弄/他像群兽,围着自己梭巡/团团火焰的红色大弓/射中了他,穿过他的//生命,激情和奇遇/那破灭的年纪荡然烧成/一片沉寂的废墟/残存的石头上可辨模糊的训言:/去除虚妄的……勿浪费火/留有最后的大阳
这看似凌乱、毫无条理性可言如梦呓一般的诗句,是诗人超越现实体验的一种超验性意念。第一段诗人渲染的是后羿射日前后剑拔弩张、酷热激昂的战斗氛围和过程,“十个太阳”、“烟尘”“红色大弓”等意象渲染了一种恐怖肃杀的战前氛围;第二段抒写的是射日后一片狼藉和永久性的沉寂,“烧成一片废墟”、“残存的石头”、“依稀可辨的训言”以及去除虚妄的最后的太阳”,表明一场旷日持久的厮杀之后,达成了一种新的平衡。诗人欧阳江河通过运用意蕴深邃、超验性的深度意象创作此诗,意在真实再现古代神话传说中惨烈的战争场面以及后来悲怆的沉寂,从深层意义上体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剧烈斗争以及之后达成的谅解与和谐。这首诗表面上的无序和混乱恰恰体现了当时战争场面及其后来的惨烈和狼藉,较之条理清晰的陈述更具震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因而成为了经典之作。
六、结束语
综上所述,和历朝历代诗人一样,新时期中国诗人以朝圣般的虔诚倾尽全力、坚持不懈地从事着改造客观物象升华诗歌意象的个性化尝试。其所采用的改造方法简而言之就是赋予客观物象以诗人典型、独特的个性化思想情感、情绪体验和意义暗示,使之升华成为熔铸诗人独特思想感情、情绪体验和意义暗示的全新诗歌意象。在这个创造性的过程中,中国当代诗歌卓有成效地处理好了“突破经典客观物象的传统意蕴、聚焦非经典客观物象最显著特征、强化客观物象的意义暗示以及融合时代元素对客观物象实施个性化改造”的四大难题,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可持续发展进行了卓有成效的个性化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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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选稿编辑:庞彩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