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姬陵之泪》
欧阳江河
1
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
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
在印度,恒河是用眼睛来流的,它拒绝灌溉,
正如神的泪水拒绝水泵,仿佛干旱是鹰的事务。
在干旱的土地上,泪水能流在一起就够了。
泪水飞翔起来,惊动了鹰的头脑和孤独。
鹰的独语起了波浪,
鹰身上的逝者会形成古代吗?
恒河之水,在天上流。
根,枝,叶,三种无明对位而流。
日心, 地心,人心,三种无言因泪滴
而缩小,小到寸心那么小,比自我
委身于忘我和无我还要小。
一个琥珀般的夜空安放在泪滴里,
泪滴:这颗寸心的天下心。
2
有时单一的眼睛里流着多神的泪水,
有时神自己也被渎神的眼泪打动。
有神无神,人的眼泪都持恒常流。
然而,人无论流多少泪,擦去之后都成了圣宠
和物哀。神赐予泪水,却并不赐予
配这些泪水去流的眼睛。
除非婴儿的眼睛在古人眼里睁开,
除非泪滴里嵌入了一个子宫般的宁静,
除非神和人的影子彼此成为肉身,彼此的泪水
合成一体流,但又分身流。
在目力所及之外流。在意义之外流。在天上流。
3
并且,将天上的事物搁在大地上流。
从前世流到现世,从恒河
流到阎牟那河,不介意肮脏和倦怠,
不区分洁身的水与下水道的水,
不区分小便与百合花的香味,
不区分红尘与灰尘的颜色,
不问去留,不问清浊,不问谁的眼睛在流,为君王流
还是为贱民而流。
4
这些从古到今的泪水在我眼里静静流了一会儿。
这些尊贵的泪水不让它流有多可惜。
这些杯水就足够流,但非要用沧海来流的泪水。
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坚持用光速来流的泪水。
这些从孔雀变身而来、折成扇子还在开屏的泪水。
这些夺魂的泪水,剜心的泪水,断骨的泪水。
这些神流过,古人流过,今人接过来流
像罪人一样流的泪水。
5
看善和恶两颗泪滴对撞在一起有多美妙。
它们彼此粉身碎骨,彼此一刀砍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刀的感觉了,
刀砍在泪的小和弱上铁变成木头,
神留出一些圣洁之物给泪水流,爱与死
因相互照亮而加深了各自的黑暗,
因忍住不流而成为神眼睛里的泪非泪。
神身上的旷古之泪,越是壮阔地流,越是不见古人。
而今人越是万有,越是一无所有。
6
泪水就要飞起来。是给它鹰的翅膀呢,
还是让它搭乘波音767,和经济奇迹
一道起飞?三千公里旧泪,就这么从北京登上了
新德里的天空。时间起飞之后,我们头脑里
红白两个东方的考古学重影,
能否跟得上超音速,能否经受得起神迹的
突然抖动?我们能否借鹰的目力,看着落日
以云母的样子溶解在一朵水母里?2009年的恒河
能否以虹的跨度在天上流,流向1632年?
要是飞起来的大海像床单一样抖动,
要是今人在天空深处睡去,古人会不会
蓦然醒来,从横越天空的滔滔泪水醒来,
从百鸟啁啾醒来,醒在鹰的独醒和独步中?
鹰,止步:航班就要落地。
俯仰之间,山河易容。
7
1632年的泪水,2009年还在流。
一个莫卧儿君王从泪水的柱子
起身站立,石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
泪水流入石头,被穿凿,被镂空,完全流不动了,
还在流。这些江山易主的泪水,国库
被它流空了,时间本身被它流尽了。
武器流得不见了武士。
琴弦流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酒拿在手中,但醉已流去,不在饮者身上。
黄金,器物,舞蹈的砷和锑,流得一样不剩。
还有记忆和失忆,还有肉身的百感交集,全都经不起它流。
8
即使是神的泪水也不够它流,
有时它只为一个女人而流。
是否整个印度欠这个女人一个镜像?
是否镜子过于寒冷:皓月入泪,鱼却在阳光中游?
是否镜子里的女人已经从鱼变身为鸟儿,
她想要飞起来,想要被梦见?
一千光年的泪水,在鸟儿身上沉沉睡去。
一千个重合的镜像,彼此是空的。
一千只眼睛跌落在地上,
看见什么,什么就一起碎身。当镜中人
收回女人的神授之身,当她从鸟儿的半神
分身出鱼的半人,以为能游到镜子外面,
但鱼哪来的力气从水星游到火星上去?水中月
没有那么多的玻璃,也没有足够的奥义,
可以造一个浑圆,一个镜子的深海。当这个深海
借助神的一口仙气,宁神地,通体亮透地,
灯一样,被吹入泪滴。
9
泪痕和雨痕,彼此留有余温。这隔世的
女人手的触摸,仿佛雨一直用眼睛在下,
而泪滴只是一些现成物,只是小我
从一个更小的我获得的服从和追忆,
但又无从追忆。因为眼泪不是对生命
而是对生命之不可知、不可问的强有力提问。
眼泪说着一种无语的语言,一种用否定说出的
肯定的语言,冰与火的语言,同时用二十种语言说。
10
在印度,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擦亮泪水,
但只有一种方式保存它。你可以选择玛瑙,
也可以选择冰雪,选择古物,选择夕照。但会不会
整个印度次大陆的悠悠干旱,
美的,至善的,低法和高法的干旱,
一眼望去,此生无涯的干旱,
是神的选择。是神为保存泪水
而作出的,弃绝的选择?
11
眼泪从一到百,被充满,被溢出。
从一流到一百:是减少呢,增添呢,
还是相互对流,终究各自归零?
情一忍住眼泪,心一洗涤眼泪,神一照临眼泪。
多,最终将听命于一,使眼泪变得更加稀有和清洁 。
但那些不洁的黑暗的泪水能不让它流吗?
那些泪水里的白垩和铁,那些矿层,那些泥沙俱下,
那些元气茫茫,生死茫茫,歌哭茫茫,年轻时泪流,
老了,厌倦了,也流。
眼睛流瞎了,也流。有眼睛它流,
没眼睛,造一只眼睛也流。这颗色即是空的
灯笼般的孔雀泪,开不开屏它都是蓝色的。
谁又能忘却海的颜色,任凭太阳的颜色吹拂泪水呢?
比如,从印度蓝吹来的,纱和丝的印度红。
比如,用火眼睛流泪的中国红。
12
眼泪像被借用但还错了眼睛似的
不在钟表里。古人和今人彼此的眼泪
是反的。一千年旧爱,
比十分钟电视新闻离得更近。千年之外
我们排起了长队。在泰姬玛哈,在晚报
与古老的书卷之间。我们不过是些游客,
无论是否流泪,琥珀都不是眼睛。
有时鸟儿的泪水也会弄错眼睛,当鹰眼
被移入一只猫眼,当我们隔着防盗门
从互联网朝外星空望去——小偷
偷走了轻盈的泰戈尔。他会留下庄子吗?
当全球通短信将北京的一场夜雪
错下在阿格拉的早晨。春天的快门
一闪 : 2009年,我拍下了1632年的我非我。
我被我自己丢失了吗?
13
泰姬陵是一个活建筑,一个踉跄
就足以让它回魂。泪水从圆到方
堆砌在一起,仿佛泪之门是大理石做的,
词是它的窗子,它的拱顶,它的器物
和深深的迷醉。而在词的内心深处,肉身的火树银花从圆到尖
上升到灰烬顶点:这众泪的最初一滴泪。
诗歌登上了这颗泪滴的至高
和绝对,并将它从星空摘取下来,
写成三段论的、手写体的波浪。
泪之花潮起潮落,催开泪之树上的海景,星象,
以及树身的刻痕。古老印度的眼界和身高
少年般,刻在一颗菩提树上。
树并无嘴唇,但感到亘古以来的深渴。
恒河与黄河相互生长,相互磨损,
给诗的脖子留下深深的勒痕。
那么,泰戈尔,恒河这滴眼泪想流你就流吧。
14
诗歌并无自己的身份,它的彻悟和洞见
是复调的,始于二的,是其他事物施加的。神与亡灵的对视
水仙般,支吾着一个元诗歌的婀娜
和芬芳。眼泪从词的多义抽身出来,
它一边流逝,一边创造自己的边界和可塑性,
因为诗歌的行吟的泪水是雕像流出的,
里面流动着一些知觉的材料,
比如,夜莺深喉里的那些水晶,那些小金属。
但在乡村印度,为什么孔雀的叫声如此哽咽,
为什么词的历史会再次成为尘埃的历史?
15
为没人流过的眼泪建造一个悬搁。
为从未诞生的孩子生下一个父亲。
如果没有足够的荣耀,用失败和耻辱
也要生一个父亲:因为人是宇宙的孤儿。
用光了肋骨,就用泥土去生。那么女人
又是谁的泪水呢,自己从自己
流淌出来,眼睛和子宫,并蒂在脸上流,
从燕子回流到鹰的根部,
头发流向韵脚,河水流向袖子,心流向玉。一颗玉的心
摔碎了多少石头脑袋!
是否人在神身上反复老去,死去,而神
依然是个新生儿?
神也是女人生的吗:按人的样子生下的?
神:这个亡灵,这个圣婴。母亲
最终是谁的小女孩,她像小女孩一样微笑,
并用小女孩的哭泣概括这个世界。
16
玉碎高不可问:因为神宠之手将心碎
放在帝宠的掌心里。
只是,泰姬,无论三千宠爱有多少玉石堆积在你身上,
轻轻一碰,顿成尘土。
心整个是玉,心痛,玉也跟着痛彻。
玉碎的芭蕾舞脚尖,垫起一个玉生烟,
并且,玉碎将自己的前世今生从修辞到肉体
轻放在全人类共有的心碎之上。
2009年,镜像回头一瞥,递过1632年的隔世之约。
昨是今非:回音里传来佳人敲月的声音。
这并非泰姬对别的女人在说话,这是心像
被建造在物像的实体里。心泪,滴下了物的眼泪。飞起来
飞起来该多好,但泰姬泪
不是你所看见的任何一只燕子,
因为她是所有的燕子。
在鹰的睡眠里,你醒着,走着,一个趔趄从是到不
跌落在两生花的世界,丢了魂似的
听见沙贾汉以泰姬的名字叫你,而你是中国女人,
是孟姜女,湘妃,李清照,太平公主。
17
没有一棵树
是以它本来的样子被看见的。菩提树
与菩提无树相互缠绕,从天空之锁
退出鹰的钥匙,退出终极之爱的无助和无告。
天使们撒下身体的尘埃和落叶。木兰花,
减字才会绽开,并以雪的面容淬火。
泪之树,看上去像着了火一样浓烈。泪水中
那些树根和块茎的顺流而下
伸出云一般的芭蕾舞脖子,从蜡烛之尖顶
缓缓升起,停在树叶和冷兵器的刻度上。
眼泪这柄孤剑,敢不敢与森林般的战争对刺?
爱之剑,只是几片落叶而已。
剑心指向人心,三千里迎刃而吹的泪水
从二十四桥吹了过去,从吾国吾土,从金戈铁马
往竹子的空心深处吹,
多么悱恻的白色笛子像月光。
四百年了,泰姬用眼泪在吹奏恒河。
只是,泰姬,你吹不吹奏我都能听见你。黄河
也被吹入了这颗叫做泰姬的泪滴。
泰姬,你不必动真的刀剑,
几片落叶,已足以取我性命。
你不必死了多年,还得重新去死,
还得往剑刃上掏真心,流真的眼泪。眼泪
可以是一些残花败絮,一些事先写下的台词,短信,
将古道西风与东印度公司的航船
幽灵般,组装在一起。
眼泪在第三条岸上(一)
---------读欧阳江河《泰姬陵之泪》
第一节
“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
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
“在印度,恒河是用眼睛来流的,它拒绝灌溉,
正如神的泪水拒绝水泵,仿佛干旱是鹰的事务。”
“在干旱的土地上,泪水能流在一起就够了。
泪水飞翔起来,惊动了鹰的头脑和孤独。
鹰的独语起了波浪,
鹰身上的逝者会形成古代吗?”
“恒河之水,在天上流。
根,枝,叶,三种无明对位而流。
日心,
而缩小,小到寸心那么小,比自我
委身于忘我和无我还要小。”
“一个琥珀般的夜空安放在泪滴里,
泪滴:这颗寸心的天下心。”
第二节
“有时单一的眼睛里流着多神的泪水,
有时神自己也被渎神的眼泪打动。”
如果把印度比喻成一个人,那么恒河就是印度的眼睛,当多种宗教无数的信仰汇集在恒河之中流淌,就组成了恒河的多神之泪,在地理和历史的双重抒情中,恒河既流淌着神圣又流淌着苦难,宗教既建筑出印度又损毁着印度。如果说敬神是引领,那么渎神是不是就一定是堕落而将遭受天罚?照说神应该对这种冒犯他们的行为生气甚至是愤怒才是,但为什么会打动呢?在天地人的三维世界里,万物不分高下,自有其性灵,并以性灵完成跨界的沟通,正如我们身为猎人时,当枪口指向的动物以哺乳以护犊以生死不弃而让我们垂下枪口时,我们既是被渎神的性灵感动,在多维的世界里运行着多维的法则,神的法则被我们高举在上而成信仰,但这是引导而非主宰,神不主宰我们使得神人并存,而我们不主宰他物则使得物我同在,当我们放弃了自我角色的约束即可获得更广泛的道德。
“有神无神,人的眼泪都持恒常流。
然而,人无论流多少泪,擦去之后都成了圣宠
和物哀。”
不管有没有神,不管神多神少,你敬仰还是漠视,人的世界,总归是有着人的法则在运行,悲苦常流,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在印度这个诞生了很多神灵的国度,并没有因为众生对神灵的信仰而减少苦难。当人死去之后,在神的指引下回归天国即成为圣宠。而死亡本身被他人他物感知即是物哀。人在世上的时候,并不会因为有没有信仰而获得生活的苦难增免,苦难是人生的第一存在,是对原罪的救赎,历难之后,灵魂去往天国而成圣宠,同时也留下肉身和遗物成为让生者感动感知的客体。
(物哀:日本文学名词,就是情感主观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幽深玄静的情感。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进一步说,所谓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辨清了,依着它的情致感触到的东西,就是物之哀。不是悲哀的意思,而是读懂事物的内心世界。)
(圣宠:基督教术语,也称恩宠或恩典。天主赐给世人的恩惠,使人不仅死后可享永生,即使在今生,也能更自由地,以信心、以希望、以爱情欢度现世生活。圣母玛利亚是第一个圣宠者。)
“
配这些泪水去流的眼睛。”
持恒常流的眼泪是一种神意的客观,因为它是每个人的人生必然,眼泪的宗教意义并非为今生悲喜而流,而是为洗罪而流,但精神意义的泪水总是遭遇物质意义的肉体,人一入红尘即迷途,欲念取代神意而成为肉体的主宰,前罪未消今罪又起,所以人才会在不停的轮回中不停的苦难。
“除非婴儿的眼睛在古人眼里睁开,
除非泪滴里嵌入了一个子宫般的宁静,
除非神和人的影子彼此成为肉身,彼此的泪水
合成一体流,但又分身流。
在目力所及之外流。在意义之外流。在天上流。”
除非,能用婴儿一样纯洁的眼神来消除前世的罪孽。或者把出生前未经污染的寂静状态带入泪水之中,让泪水变得纯洁,从而达到涤洗我们的目的。神是知者,但神不行,因为神没有具体的肉身,人是行者,但人不知,因为人没有神的视野。只是人和神相融一体,才能知行合一,只有神人合一的状态下,这条河水才能流出我们的视线之外,流出我们现在能看得到的意义局限,去往未知的远处,人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不能知远行远,神也因为对人的看守而同样被这片天地所困,如同监狱里的囚犯和狱卒一样,囚犯在狱中没有自由,而狱卒也无法离开监狱,他们的自由同样被监狱束缚着,只有当人具有神的精神,或者是神获得人的身体,我们才同时具备了打开天地锁闭的可能性。
第三节
“并且,将天上的事物搁在大地上流。”
“从前世流到现世,从恒河
流到阎牟那河,不介意肮脏和倦怠,”
“不区分洁身的水与下水道的水,
不区分小便与百合花的香味,
不区分红尘与灰尘的颜色,
不问去留,不问清浊,不问谁的眼睛在流,为君王流
还是为贱民而流。”
第四节
或许对普通游客来说一杯水的容量就足够装下的泰姬陵之泪,在作者的眼中却因为其中无穷的附加,需要找一片如同海洋一样宽广的地方才能盛下。
“这些杯水就足够流,但非要用沧海来流的泪水”
这些眼前疲倦的流动,只是时间中的一段,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杯,但一杯一杯的就这样持续不停的流满沧海,形成历史的总和。
“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坚持用光速来充的泪水”
我们眼前的河水,已经流过了太多年,迟暮而缓慢,但是它一转眼还会流过无数的光阴,多少看着这条河水的人离开了,无数的故事在河水中浮起沉下,流沙不止河水长流。在恒河迂阔的波浪上,日月之光轮番前来而被吞噬,时光就在它不紧不慢的步伐中流走了。
“这些从孔雀变身而来,折成扇子还开屏的泪水”,
恒河的波浪在光照下如折扇一样折叠又展开,反射出孔雀开屏收屏一样的美丽。做为印度国鸟的孔雀,做为历史上王朝存在的孔雀呢?是流过去了还是依然存在呢,我们今天立在河岸,在大地上,在河流里,是不是还有看到它们沉睡的倒影?
“这些夺魂的泪水,剜心的泪水,断骨的泪水。”
“这些神流过,古人流过,今人接过来流/像罪人一样流的泪水。”
第五节
“看善和恶两颗泪滴对撞在一起有多美妙。
它们彼此粉身碎骨,彼此一刀砍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刀的感觉了,
刀砍在泪的小和弱上铁变成木头,”
“神留出一些圣洁之物给泪水流,爱与死
因相互照亮而加深了各自的黑暗,
因忍住不流而成为神眼睛里的泪非泪”
“神身上的旷古之泪,越是壮阔地流,越是不见古人。
而今人越是万有,越是一无所有。”
第六节
“泪水就要飞起来。是给它鹰的翅膀呢,
还是让它搭乘波音767,和经济奇迹
一道起飞?三千公里旧泪,就这么从北京登上了
新德里的天空。”
泪水是恒河这条公共的眼泪,也是作者为两个文明交汇预存的私泪,一个被鹰的翅膀带上天,一个乘座在波音飞机宽阔的机舱里,在空中完成相遇相会,两个古老的国度,都挣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波之下,中国和印度,能不能完成衰落之后的救危呢?
从北京到新德里,从中国到印度,历史的存留在新经济时代的承受力有多大呢?飞机穿越在对流层中,人力的神迹抵抗着大自然的巨力,但是鹰呢,它是不是能也同样在对流层的颠簸中保持着翅膀的平衡,两只从历史长河中飞行太久的鹰,它们能够经得住历史气压的剧烈波动不解体吗?两个古老文明是不是在时代的快车道上一同冲入工厂的烟尘里而不可再见呢?
“我们能否借鹰的目力,看着落日
“要是飞起来的大海像床单一样抖动,
要是今人在天空深处睡去,古人会不会
“要是飞起来的大海像床单一样抖动”,如果要在这首一百多行的长诗里选一句记下,我一定会选择这一句,多么美丽的比喻!无与伦比的想象产物,海风吹拂,波浪翻涌,大海就像我们铺床时抖动的床单一样,当大海像床单,在海天的包裹之下,飞机上的今人们昏昏欲睡,以换取古人的暂时醒来,这是一个结合了想象,结合了实景,用极度夸张的修辞手法浓缩出来的句子,非常的漂亮。
眼泪在第三条岸上(二)
第七节
“1632年的泪水,2009年还在流。
一个莫卧儿君王从泪水的柱子
起身站立,石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
泰姬陵始建于1632年,历时22年完工。是为印度莫卧儿王朝第五任皇帝沙贾汗为其爱妻泰姬玛哈所建的陵寝,“一个悲痛的丈夫,动用了王室的特权,倾举国之力,耗无数钱财,用22年的时间为爱妻写下了这段瑰丽的绝响。正如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所说,爱情的力量在这里震撼了所有的人。”
“泪水流入石头,被穿凿,被镂空,完全流不动了,
还在流。这些江山易主的泪水,国库
被它流空了,时间本身被它流尽了。”
“武器流得不见了武士。
琴弦流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酒拿在手中,但醉已流去,不在饮者身上。
黄金,器物,舞蹈的砷和锑,流得一样不剩。
还有记忆和失忆,还有肉身的百感交集,全都经不起它流。”
武器和琴弦、酒杯,黄金、器物、墙壁上的涂料(砷和锑都是矿物染料的主要成分),这些泰姬陵建筑中的装饰品也是斑驳不堪了,时间过去太久,大多残损模糊,雕栏犹在物是人非。记录下来的历史,和被遗忘了的历史,和观众的百感交集,都在时间的印痕里苍白无比。这一节,结合了泰姬陵的现状,结合着历史,用交替的物景和历史来呈现泰姬陵的美和痛,也正是这种美和痛的叠加让泰姬陵在历史河流的浸渍中容颜虽而魅力更增。
第八节
06年,一位广东游客在浏览泰姬陵的时候,大拍摄亚穆纳河日出的时候,无意中拍下了泰姬陵在河中的倒影,倒影在水中的泰姬陵,像一个头戴王冠的妇人安详沉睡着。泰诗的这一节,就是源此于这个发现而写,上一节以具体的建筑写泰姬陵的历史,这一节以倒影为主展开玄思。
“即使是神的泪水也不够它流,
有时它只为一个女人而流。
亚穆纳河永恒的流淌,也流不尽泰戈尔姬陵无尽的情爱恩怨,这条流入恒河的河流,和恒河一样,也流淌着不尽的历史往事,但在它流经泰姬陵的时候,它只为这个美丽而美德的女人而哭泣而赞美。游客们记住了泰姬陵的宏伟和沧桑,但未必能记住泰姬玛哈这个女人的名字和她的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是美丽吗?应该不是,一个能让坐拥三千佳的国王专宠一生恩爱一世的女人,她应该还具备着女性的很多美德和智慧。在印度,这幢伟大的建筑物被举到了国民仰视的顶点,但泰姬的美德并没有被后人记载流传。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持久的爱着,那是因为她有其别人无可比拟的可爱之处。但是后人只知道去感受这个恩爱痴缠的故事,却忘记了对她灵魂中最美丽的部分记录赞颂。所以,印度人欠她一个镜像。没有保留下她最美丽闪光的部分。
“是否镜子过于寒冷:皓月入泪,鱼却在阳光中游?”
“是否镜子里的女人已经从鱼变身为鸟儿,
她想要飞起来,想要被梦见?
一千光年的泪水,在鸟儿身上沉沉睡去。
一千个重合的镜像,彼此是空的。
一千只眼睛跌落在地上,
看见什么,什么就一起碎身。”
“当镜中人
收回女人的神授之身,当她从鸟儿的半神
分身出鱼的半人,以为能游到镜子外面,
但鱼哪来的力气从水星游到火星上去?”
透过一面河水,鱼和鸟彼此成为镜像,透过这面河水,泰姬和泰姬陵相互存在。在夜晚,泰姬陵从水中消失之后,她去了哪里?她是消失了还是游出了河水这面镜子化鸟而飞离呢?镜子是物质界和心灵界的分界线,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面巨大的永远跟随的镜子,在镜中,有一无欲明净之我映照现实中的物质之我,佛家假设了有这么一面镜子,永远在我们的身后,永远有一个无欲的我在对照有欲的我。
“水中月
没有那么多的玻璃,也没有足够的奥义,
可以造一个浑圆,一个镜子的深海。当这个深海
借助神的一口仙气,宁神地,通体亮透地,
灯一样,被吹入泪滴。”
第九节
“泪痕和雨痕,彼此留有余温。这隔世的
女人手的触摸,”
“仿佛雨一直用眼睛在下,
而泪滴只是一些现成物,”
“只是小我
从一个更小的我获得的服从和追忆,
但又无从追忆。因为眼泪不是对生命
而是对生命之不可知、不可问的强有力提问。
眼泪说着一种无语的语言,一种用否定说出的
肯定的语言,冰与火的语言,同时用二十种语言说。”
第十节
“一眼望去,此生无涯的干旱,
是神的选择。是神为保存泪水
而作出的,弃绝的选择?”
第十一节
“
从一流到一百:是减少呢,增添呢,
还是相互对流,终究各自归零?”
哲学和情感在这里直接对话,减少和增添,多与少的辩证,这也是哲学中最基本的辩证,当然,诗歌无意纠缠于哲学的探讨,在这里泪的数量只是心理上的变化的体现。眼泪流了出来,心里的悲凉是多了呢还是少了,问的是这个。眼泪总归是越流越多的,那怕倾尽眼眶的流,但内心里的泪并不会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泪多之后的无泪是心理上的泪水更多而凝结的状态。眼泪是人与神的对流?是人与心的对流,还是人与物的对流?我觉得这三者都是,作者在这里是有意省略了主体,以便让这种对流成为一种普遍。不管是什么在相对而流,都是最终干涸下来,流泪的人也如同眼前这大陆和天空,终归会呈现泪尽但更荒凉之像。三个数字:零、一、一百,对应着混沌、产生和繁盛三种状态。这里最终的感慨是在归零上面,因为荒凉意味着即将消失。现前的一切最终会消失,在这片天地中,人会消失,神会走失,眼泪做为承载情感之物,从出现到干枯,最终也是消失了,我们所见所感的东西,包括容纳我们的天地,最终都会走向消失,只有消失是一切事物一切情感的宿命。
情:人的外在表现方式,心:人的内在处理方式,神:人抽离自我的观察方式
这里的神不是天上的神,而是人自我的神念。一种抽离肉身之后的自我俯视。情心神即人的三维状态,类似于道家的精气神三维。情是外放、等同于气,精是凝聚,等同于心,神是妙用,抽离肉身约束之后的自由展示。
“但那些不洁的黑暗的泪水能不让它流吗?
那些泪水里的白垩和铁,那些矿层,那些泥沙俱下,
那些元气茫茫,生死茫茫,歌哭茫茫,年轻时泪流,
老了,厌倦了,也流。
眼睛流瞎了,也流。有眼睛它流,
没眼睛,造一只眼睛也流。”
“这颗色即是空的
灯笼般的孔雀泪,开不开屏它都是蓝色的。
谁又能忘却海的颜色,任凭太阳的颜色吹拂泪水呢?”
“比如,从印度蓝吹来的,纱和丝的印度红。
比如,用火眼睛流泪的中国红。”
第十二节
“眼泪像被借用但还错了眼睛似的
不在钟表里。古人和今人彼此的眼泪
是反的。”
眼泪是永恒存在之物,不被时间改变。“眼泪像被借用了还错了眼睛”,这个缺损的句子中,眼泪被谁借用了?还错到谁的眼睛里了?本来是谁的眼泪?是泰姬玛哈的,是古人的,但现在是谁在流?是今人?是作者?在缺损中,主体和客体获得了最宽泛的指向,眼泪不在钟表里而成为一切时间里的常态,但在这个常态中,古人用历史的眼泪从古流到今天,而今人是感于历史把眼泪从今天流向古代,所以说眼泪是相反逆流的。
“一千年旧爱,
比十分钟电视新闻离得更近。千年之外
我们排起了长队。在泰姬玛哈,在晚报
与古老的书卷之间。我们不过是些游客,
无论是否流泪,琥珀都不是眼睛。
有时鸟儿的泪水也会弄错眼睛,当鹰眼
被移入一只猫眼,当我们隔着防盗门
从互联网朝外星空望去——小偷
偷走了轻盈的泰戈尔。他会留下庄子吗?”
“当全球通短信将北京的一场夜雪
错下在阿格拉的早晨。春天的快门
一闪
我被我自己丢失了吗?”
第十三节
“泰姬陵是一个活建筑,一个踉跄
就足以让它回魂。”
踉跄的主体是谁呢?是作者或者是更多迷醉于泰姬陵的游客,对走马观花者来说,泰姬陵仅是冷漠的墓葬之所,而当浏览者用情感的触须去抚摸这幢建筑时,她才会被重新注入灵魂而复活共鸣。
“泪水从圆到方
堆砌在一起,仿佛泪之门是大理石做的,
词是它的窗子,它的拱顶,它的器物
和深深的迷醉。”
在诗歌中,我们常用的手法是以实写虚,而这几行,作者运用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少见的手法:实物虚写,直接抽去泰姬陵的精心核心物泪水来组装泰姬陵的建筑形式。从圆到方,是指它的建筑总体形式,圆形穹顶下面的方形房屋。典型伊斯兰建筑风格,高大的穹顶突出建筑为建筑中心,辅以围廊,建筑材料主要为大理石,所以诗中有“仿佛泪之门是大理石做的”一句。“词是它的窗子......”这一句是对泰姬陵是个活建筑的展开,唯有活物能说话能以词语表达,泰姬陵的一切都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它诗意的诉说,令游者迷醉。
上升到灰烬顶点:这众泪的最初一滴泪。
诗歌登上了这颗泪滴的至高
和绝对,并将它从星空摘取下来,
写成三段论的、手写体的波浪。”
这几行写到泰姬陵的夜景,夜晚,灯光如瀑装饰着泰姬陵,依次明灭的彩灯从内向外自下而上点燃,直至塔尖才熄灭。词的内心深处,这仍然是对实物的虚写,言物景而更强调指意,泰姬陵的内心光彩从内心随灯而起,沿着建筑的梯度上升,并行到塔尖并延伸至虚空。“这众泪的最初一滴泪”,最初:起源之物,从科学的角度上说,寻找到起源几乎是妄谈,但在文学中,我们可以用神学的方式描述,从哪里来?自虚无处来向虚无处去,作者在这里既是借助了神学的起源概念和灯火闪烁的夜景对泰姬陵之美进行描述感慨:直接从原初之泪衍生的泪之火树银花。在灰烬之后,当然已经不具备再表述的可能了,所以诗歌又折返下行,回到建筑本体上来,并以泰戈尔命名的“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把建筑和诗歌再度捆绑并书写。只有在诗歌中,泰姬陵才能找回到它眼泪这种本质属性。只有诗歌才能叙述出它的美好,让它的美好本质得以真正的展现。
“泪之花潮起潮落,催开泪之树上的海景,星象,
以及树身的刻痕。古老印度的眼界和身高
少年般,刻在一颗菩提树上。
树并无嘴唇,但感到亘古以来的深渴。”
“恒河与黄河相互生长,相互磨损,
给诗的脖子留下深深的勒痕。
那么,泰戈尔,恒河这滴眼泪想流你就流吧。”
眼泪在第三条岸上(三)http://blog.sina.com.cn/s/blog_ebf817410101l66q.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