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特殊时刻
——卡佛的诗全集《我们所有人》
卡佛第一任妻子玛丽安•伯克•卡佛
雷蒙德•卡佛的诗每首都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这非常难得。
与创作小说一样,卡佛在诗里也同样努力再现朴素的生活。这些诗大多是在床上,饭桌上,窗台边、汽车里写出来的,也是在钥匙插进门锁、把肥皂放回洗手台边,或者猎枪击发之后突然想到的。卡佛在诗里和小说里关心同一类事:曾经垮掉的父母、失去管教的子女、让自己愧疚的妻子或女友、总是为钱发愁的苦闷生活,以及可怕的酗酒等各种生活之刺。
没有人可以否认卡佛的诗与小说之间的关联,但它们之间也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小说多是冷峻的,诗则多是感伤的。这很好解释,因为小说是一种面具的艺术,而诗却要表现赤裸的灵魂。相同的材料在诗里和小说里就会呈现不同的意义。比如诗《涌流》,这首诗描写了梦中游来的一群鱼,其中一只“笨重、伤痕累累、与其它的鱼一样沉默,只是一张一合黑色的嘴,抵抗着潮水,逆流而上“。如果这个梦出现在卡佛的某篇小说里,那它可能只象征着角色可怕的处境。但是作为一首诗的意象就与卡佛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了,与他不懈的努力产生了关联。
卡佛在诗里习惯运用两类材料:第一类就是上述那种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人或动物;另一类则是某个凝聚过去和未来的独特时刻。上面《涌流》当然是第一类诗。这一类诗里最感人的是《限额》,《限额》里描写了一只野鹅,它受了伤被猎人放在一只桶里当诱饵,它在桶里一边吃玉米,一边眼看着同类被诱杀。它的愚钝的眼光触动了卡佛,卡佛从它身上看到自己的受难方式,与基督受难不同,他们是一面受难一面作恶(把家庭拖入困境)。卡佛在诗里写到——
但随后多年里,我在痛苦
这种家常便饭中度日,
一直忘不了那只鹅。
相比其它活着与死去的,
它与众不同。渐渐懂得
一个人可以慢慢习惯任何事,
没有什么会让他觉得陌生。
也明白背叛不过是失败和饥饿的
另一个代名词。
《限额》里的鹅比《涌流》里的鱼有更深的悲剧意义。除这两者之外,卡佛还描写了很多与他命运相似的人,甚至是隔壁一个总被妈妈吼叫的小女孩《露易斯》。这些人与卡佛一样受同样的苦,也憧憬同样的幸福。从这些被大多数人重复的苦难和幸福中审视自己的生活,这就是作家思维最普遍的运作方式。不过在这其中又有一首特殊的诗,这首诗丰富了这类诗的层次,它们打开了通往另一种生活的门。
这首诗就叫《由此开门》,写得是卡佛当年在以色列居住时的合租邻居苏列门夫妇。他在这对夫妇身上看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苏列门每次下班回家都要敲自己的前门,他妻子会说“嗨,好啊,苏列门回来啦。”然后他们一起吃饭,看电视,十一点钟左右她就会说“现在咱们该睡觉了。”他们就去睡觉。
有一次卡佛偶然间向他们半关的门里瞥了一眼,看到苏列门并不是和妻子一样睡在床上,而是在床前打地铺,他就一下子被震撼了,意识到他们过着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谦卑的苏列门即刻让他意识到毁损自己家庭幸福是什么,然后:
他的思想又回到这个房间
和这座屋子。他们的归宿。
他知道这里就是家。
这是一个男人睡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
一个敲自己家屋子的门,
宣告他卑微的到来的男人,苏列门。
一个只有敲门后才走进屋子,
然后和他愁苦的妻子一道吃皮塔饼
和番茄的男人。但是在那些漫长的夜里,
他开始有点嫉妒苏列门了。
不是特别,只是有点儿。
如果换作他那会怎样?
卡佛第二任妻子苔丝•加拉格尔
现实中,两个谦卑的人遇到一起非常罕见,大多数不幸的婚姻中都有一人特别自负,也不一定表现得很粗暴,还可能是表现得非常高傲。这一刻对卡佛的影响具体是什么并不好说,但是第二次婚姻中的卡佛(与诗人苔丝•加拉格尔)变得非常谦卑。与他此前喧闹的生活不一样。加拉格尔很欣赏卡佛的诗和小说,而卡佛也在诗里向她献了好几首诗,而给他前妻玛丽安的却是很恶毒的《希望》在这首诗里,他说玛丽安希望他离婚后能顺利的垮掉(而他挫败了她),给他儿子和女儿的也是咀咒和怨恨的诗(也包含内疚)。
《由此开门》也可以被归于上面说的第二类诗,就是那些描述某一重要时刻的诗。这些时刻也许会对他们此后的生活发生重要影响,但也可能就是一个时刻,独一无二,但又什么意义都没有,只是与他的生活有关,就像他生活的一个缩影。比如《倾听》和《把自己锁在门外,然后设法进去》这样的诗。
《倾听》的开头是:
这个夜晚和所有的其他夜晚一样,
万物空寂,除了记忆。
他以为他已经抵达事物的另一面。”
接着是他看了会书,听听收音机就睡觉去了,半夜醒来听到收音机还在响,他就起身下楼去把它关掉。但是偶然间听到收音机里有个男人在讲故事,而女人在附和,大声笑,并且讲了点自己的故事。这让他有点不知道所措。他没有关掉它,而是:
“再次发现自己站在
神秘面前。雨声。笑声。历史。
艺术。死亡的霸权。
他站在那儿,倾听着。
《把自己锁在门外》描写他有一次回家忘了钥匙,找个梯子爬上二楼阳台,并从玻璃门窥视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一切,就像一个局外人观察隐身的自己。这一类诗与他的私人生活最接近,很容易激发创作的灵感,因而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小说,比如某个空灵的场景,更多是作为一个奇妙的结尾——以此结尾是卡佛小说创作里很常见的手法。
在这两类诗的基础上是第三类诗,这类诗里既有一个与他命运相似的人或动物,又意味着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时刻。这类诗的一个较好的例子是《血》和《永远》。《血》写他多年后才想起那个在赌桌前鼻子突然喷出血的赌徒:”但那时我年轻,喝醉了,玩兴正浓。我没必要听下去,于是走开了,不曾回头,也没意识到这件事留在脑子里,直到今天。“而《永远》诗里描写了一只蜗牛,他先是跟踪一只蜗牛,然后自己贴在潮湿的石头上变成了一只蜗牛。他写到:
“真神奇!今夜是我生命中的
里程碑。过了今夜,
我怎么还能回到那另一段生命?我凝望着
星星,用我的触角,
向它们挥舞,我坚持了
几小时,仅仅是休息。
后来,悲伤开始一滴滴
落在我心里。
我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我很快就要
从这个小镇离开。永远。
再见,儿子,父亲说。
快天亮时,我爬下来,
踱回屋里。
他们(家里人)仍在等待,
恐惧闪过他们的脸,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我陌生的眼睛。”
一只蜗牛和几个小时的独处,他又脱胎换骨了。借助生活的契机不断地改变自己就是一个伟大作家成功的秘诀。
除了这三类诗之外,还有一些诗,比如能够显示卡佛受后现代影响的”诗中诗“,就是在写诗的中间嵌入另一些诗,或者将契诃夫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和场景写成诗等等。当然,作为小说家,他还会创作一些非常洗练的叙事诗,这些叙事诗就可以看作是他的小说与诗之间的过渡地带。他的小说如果分行来写,并尽量删除对话,就是他的诗。或者反过来把他的诗用对话来丰富一下,也就成了小说。
卡佛写了很多小说,但他的材料仍然很丰富,还可以写出好几本小说集。那首《柠檬水》(下卷P277)中的悲剧性要超过他所有的小说。这个故事讲一位父亲亲眼目睹溺死的儿子被从直升机从水里吊出来,然后开始自责当初为啥买下那个该死的柠檬,甚至憎恨美洲大陆栽种柠檬的历史,绵绵长恨——这个故事的感染力强大,创造了一种萦绕不散的悲剧氛围,在他的小说里也是难得一见的。就像加拉格尔所说,卡佛是真正的诗人,他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
另外还有不多一些比较平谈的诗,这些诗大多是一种负面情绪的宣泄。它们使用一种特别常见的作诗方式。十个诗人可能会九个曾尝试这种方法:通常从一种感伤的调子开始(开头几行通常会出现一句非常自怜的句子),即刻转入对琐事的描述或叙事,这种诗的力量就是最终提升这些琐事的意义(大多诗人会在这里自不量力),这里所谓的诗才就是举轻若重和举重若轻。
与卡佛同类诗人还可以哈代和拉金为例,巧合的是哈代也曾是小说家,而大诗人菲利普•拉金年轻时的抱负就是做小说家(他写了两部小说之后才开始写诗,之后再没写出小说)。而且他们只从自己的生活中写自己的诗,所有的诗都蕴含着统一的标记,就像那些从一棵种子生长出的大树一样。相比之下,很多的诗人喜欢吸收别人的作诗技巧,终生离不开别人的影响,结果使自己的诗像胶合板一样,在水一样寡淡的生活中涨得四分五裂,非常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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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引文均来自《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
(美)雷蒙德•卡佛著/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6/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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