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70后,青岛平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1—2012年度驻校诗人。曾获“茅台杯”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第八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三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二届中国诗剧场“诗歌奖”、第三届中国•散文诗大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西北军事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我会把即将长歪的禾苗往左扶正一点
前面有条要去松土的蚯蚓
我侧着身过去
把脚往右偏移了半厘米
我的细心无人看见
只是风吹过的时候停了一会儿
我的体内吊着钟摆
它平衡着我对大地摇摆不定的爱
向左一点或向右一点
都是精确的牵挂或善意的表达
在我出生的地方
我无法让自己成为闲人
当我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如果一只益虫需要帮助
我愿意放低身子
该蹲的时候就蹲 该跪的时候就跪
小学生守则
从热爱大地一直热爱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
见了耕牛要敬礼 不鄙视下岗蜜蜂
要给捕食的蚂蚁让路 兔子休息时别喧嚣
要勤快 及时给小草喝水理发
用雪和月光洗净双眼才能看丹顶鹤跳舞
天亮前给公鸡医好嗓子
厚葬益虫 多领养动物孤儿
通知蝴蝶把“朴素即美”抄写一百遍
劝说梅花鹿把头上的骨骼移回体内
鼓励萤火虫 灯油不多更要挺住
乐善好施 关心卑微生灵
擦掉风雨雷电 珍惜花蕾和来之不易的幸福
让眼泪砸痛麻木
让祈祷穿透噩梦
让猫和老鼠结亲 和平共处
让啄木鸟惩治腐败的力量和信心更加锐利
玫瑰要去刺 罂粟花要标上骷髅头
乌鸦的喉咙 大灰狼的牙齿和蛇的毒芯都要上锁
提防狐狸私刻公章 发现黄鼠狼及时报告
形式太多 刮掉地衣 阴影太闷 点笔阳光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尤其要学会不残忍 不无知
躺在黄昏的麦秸垛上
风止住了青草柔软的钟摆
蜻蜓低飞 麻雀盘旋 它们正打算何处落宿
沿着河边行走
清澈的羊咩让我放慢了脚步
躺在麦秸垛上 迎面是缤纷的晚霞
深呼吸三次
倍感时光轻松
闭上眼 童年消逝的一切全部浮现
就象这尘埃落定的黄昏
再过一会儿 星子又会以昨夜的光亮重现天空
就要困倦 就要梦见卸去荣辱的马车
碾过大地平静的脉搏 飘向远方
而在这之前 一只小小的蚱蜢
已经斜靠我的脚背安然睡去
故 乡
一个人可以选择在黎明前的黑暗啜泣
也可以选择麻木 在世事中飘零
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爱或者恨 甚至死亡
但就是无法选择出生
一个女人嫁到鹅塘村是命
我被生在遍布牛粪的苦菜地也是命
把辣椒水涂在乳头上的那个人
用鞋底打我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我泪汪汪地喊她“娘”
娘生我的地方我终生难忘
那天 蟋蟀在草墩上把锯子拉得钻心响
钻心响的地方叫故乡
亲 戚
安静的牛蹄岭火焰不熄
告诉杜鹃花和灰烬
我欲老死在贫穷的家乡
天上有飞翔的棉被
地上有碧绿的软床
走在通往来世的岔道上
我希望碰见两个人
老的是木匠 小的是漆匠
他们都是我温暖的亲戚
木匠用家畜的骨头为我打制灵柩
漆匠提着满满一桶月光
把我颠沛流离的一生涂成银色
并在一个小盒子上写下:
鹅塘村农民徐俊国
够 了
二十年前
遭受过雷击的玉兰树竟然还活着
当我重回故乡
它递来更多的浓香
爱一个人
不但得到了她的呼吸和白藕
她还一下子给我生了两个女儿
——一份幸福就够了
比比居无定所的蜜蜂和蝴蝶
比比寒风中搓手跺脚的卖煤人
我得到的太多
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偿还 偿还给谁
失眠时 一勺月光就够了
失败时 一个温暖的词语就够了
从一只羔羊的泪眼望进去
能窥见那种清澈的温良就够了
它却主动走过来
轻舔我掌心的疤痕
有时候
我在一个萤火般的小村庄生活
有时候一出村口
就看见一大片乌鸦刮过头顶
拿着放大镜去找树叶间漏下的光明
找着找着天就变得黑咕隆咚
在牲口走过的土路上坑坑洼洼地走
为什么走着走着竟会流下热泪
我匆匆忙忙经过白菜地
霜降之后
为什么想起的总是远方的好姐妹
那些抱紧内心的清白
在寒风中努力不发抖的好姐妹
异乡的生活是否少了些屈辱 多了些幸福
我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清除害虫
有时候
为什么一停下来
就会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孤单和苍茫
低 头
如果不是低着头
即使眼眶里涌出泪水
我的悲悯也将浪费在自己的脸颊上
大地把我搂进她的怀抱
我因此爱上了低处的稗草
它们干燥或湿润地活着
我感动于这种自上而下的生长
低头去吻它们
它们摇晃着羸弱的身子
在风中接住我献给辽阔大地的哭泣
大沽河
我要把一生的脏衣服抱到这儿
一切都需来个彻底的清洗
河水的三分之二已经解冻
鸟叫渐渐变暖
我的晾衣绳系在悲伤和幸福之间
等我从生活中回来
轻轻拍打各种布料上的阳光
转身的一刹那
桃花全开了
我还没有老
而春风已经来过许多遍了
谢谢它吹拂过我的汗衫
破了小洞的袜子
还有噙在笔尖上的祷告
上 学
一边赶时间 一边踢石子
冷不防会踢到一根白花花的骨头
飞过头顶的灰蝴蝶
像某个谢世的人灵魂重现
过了苇湾就是一座断桥
敲着木梆子的人早晨从上面经过
傍晚还会回来
车上的豆腐减少 身上的灰尘增多
上小学二年级时
有一天放学早
我在苇湾摸到两个大蛤蜊
哼着小曲回家 庭院比往日安静
从窗户缝往屋里看
爹在酗酒 娘双手抱膝 瘦肩哆嗦
我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一口气跑回学校
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梦见
下半夜 祖父悄无声息地回来
他抖抖腐烂的身子 泥土 冰雪和虫声落了一地
在村头 他从怀里掏出锈迹斑斑的镰刀
一口气割完了我剩下的半亩芦苇
他推门回家 钉子碰断手指 却觉不出疼痛
他悄然无声地四处走动
一会儿掀开锅盖 一会儿摇摇空酒瓶
最后在粮囤后找出缺口的烟袋嘴
他在院子中央坐了又坐
忽然从牲口棚翻出一台破挂钟
吃力地 非常吃力地上了几圈发条
这时 我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拧紧 直冒冷汗
我惊恐地坐起来 祖父轰然倒地
来到鹅塘村
你们从外省过来
但愿你们的鞋底不是太硬
在鹅塘村
小草的腰是软的 蛐蛐的鸣叫比冰凌还脆
别四下乱瞅
当心碰疼羔羊的目光
它的柔弱和善良会折弯你们的清高和富贵
来到鹅塘村你会惊讶不已
这里河水如绸 蓝蓝的天空下大地在喷香
村庄很大 无数个我在劳动
有的我在锄地 有的我在捉害虫
有的我混迹家禽之中看不见那草帽
来到鹅塘村
你们会情不自禁地拿起农具
爱上缓慢的岁月 半斤果实 十斤汗水
来看看就行了 看完就走吧
白鸽会送你们
一只在前 为你们引路
一只在后 招呼你们不必一步三回头
走吧 要想再来就等下辈子吧
亡灵已经显现 在花丛中看你们呐
他们怀抱干净的谷穗
微微含笑 无声地说“去吧 去吧”
消 失
一窝喜鹊住在沙杉树上
老喜鹊总是准时把小喜鹊叫醒
让它看提水的那个人从河堤后升起
她摘了几片柳叶放入水桶
清澈的曙光漾不出桶外
乳房洁白而饱满 晃荡起来很好看
老喜鹊老了 躺在窝里
小喜鹊准时把它扶起来
让它看提水的那个人还和以前那样来到河边
她只提了半桶水
枯瘪的乳房晃荡得越来越没有力量
再过若干年
老喜鹊 提水的人 小喜鹊将先后去世
最后消失的 肯定是那棵茂盛的沙杉树
急 雨
倾盆而下:空中的浮尘湿了
苍蝇和草蜢被打翻在地
山顶上唱歌的少女从外到里全湿了
雷声像玉米棒子
砸向正在半坡上吃草的牛羊
慌乱的鸦群和一个安静地收拾农具的人
我打葵花地经过
如果我是死后又回来寻找故乡的那个哑孩子
我不会躲避这场急雨
相反 我会蹲下来
陪着阔大的葵花叶子噼里啪啦地哭
我喜欢坐在田埂上度过一个个秋天
我喜欢坐在田埂上度过一个个秋天
谷子和高粱被砍了头
优秀者被运往城市
劣等者被贮存在潮湿的粮囤
我喜欢望着空旷的庄稼地发呆
去年见过的蜻蜓不见了
田鼠饿着肚皮走了
鸟雀飞过我头顶的时候羽毛散尽
只剩下一幅零乱的瘦骨架
大地上的小公民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只有我还活着
还坐在岁月的田埂上
继续见证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用坏了九张犁耙
种完了五十六茬庄稼
再过几十年 我也将离开
这条田埂将空下来
远道而来的风将毫无阻隔地吹过来
好像这里从来没人坐过一样
三炷香
如果我有一炷香
我想用它请回细心的燕子
衔着流星 照一照只有半截身子的蚯蚓
扒土豆的娘亲和她手背上紧绷的青血管
如果我有二炷香
一炷供奉最大的祖宗
一炷供奉最小的尘埃下沉睡的小生灵
如果我有三炷香
一炷用来祈求灾害不再来
一炷用来祈求五谷丰登 人畜两旺
捧着最后一炷香 我不知该给谁下跪
斗绳的女儿才三岁零一个月
鹅塘村的老中医说:
“捱不过三更天了 趁早准备草席和新衣服吧”
最后一炷香奄奄一息
它明灭在一个女孩美丽而凄绝的眼神里
做个农民
在南大洼租三四亩地 五十年足够
借用三棵老槐 搭三间小茅屋
领养八只鸡 两只羊 一头小牛 八百只白鹅和扁头鸭
备下一只喜鹊唤我早起 夜莺一只 伴我失眠
只是随便说说
我还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农民
脸太白 皮肉太嫩
言谈举止达不到淳朴自然的境界
但我多想拥有一件粗布青衣
学习锄地 拔草 收获瘪谷
能得到一辆地排车最好
每天 夕阳卡在地平线上的时候
我推着前半生的烦恼 倒进脏水沟
秋风再起 转眼间大雪纷飞
陪一群人在寒冷中搓手跺脚
替他们忍受世世代代忍受过的一切
流泪 但不哭
哭 决不出声
一旦熬到胡须花白 满堂的子孙前来拜年 磕头
我并不急于把他们唤起
内心平静 接受他们祝我安康的高呼
无花果树
那么多秋天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
那么多老乡亲从无花果树下被抬往土地庙
那么多棺材那么黑
那么多活着的人捧着断头的谷穗
那么多浮世的尘埃那么灰
那么多扛着麻袋的人低着头赶路
那么多牲口那么累
呼哧呼哧喘出了眼泪
所有这些啊
都是不开花的命
那棵无花果树就在黑玲家门口
黑玲三岁就在树下数果实
昨天结了几个 今天又结几个
数着数着就变成了王小墩的母亲
无花果一个一个落在她的额头上
像岁月的小拳头
咚咚咚捶出了声响
十秒钟
我向神或命祈求十秒钟
山无棱 天地合
树叶不再枯 花儿不再谢
十秒钟就可以达到永恒
第一秒先蒙住俗世所有的相机和眼睛
第二秒抱你
第三秒亲你
第四秒告诉你我生于鹅塘村 死于未知
第五秒告诉你我只爱过一个女人
咬破过三次手指
九岁时差点淹死
十二岁时被小偷用腰带毒打
第六秒为你数数白发
第七秒我哭 像个婴儿
第八秒我用拐杖敲打鞋上的寒霜
第九秒我用尽最后的气力说爱你
剩下的一秒什么也不做
任时光把我们吹成两只哆哆嗦嗦的老绵羊
互相抱着 泪眼汪汪
一半冷一半暖
我可以忘却一生中最干净的荣光 最脏的耻辱
但忘不了娘纳鞋底时的姿势
灯在土墙的洞里
我在温暖的被窝里
总是半夜 多半刮风或飘雪
娘总是背靠东墙 低着头穿针引线
永远像第一次教我数星星那样认真
娘的右半身被灯光照亮
左半身却永远是暗的
我多想让她转转身子 换个姿势
多想让她的左半身也亮一会 暖一会
哪怕就那么一次
但我总是开不了口
所以娘的一生总是一半亮 一半暗
一半冷 一半暖
安魂曲
你没碾完的谷子 我来碾
没养大的孩子和灰耳兔 我来养
你空出的旧藤椅 我把它搬到阳光下
我顺着你指的方向
爬坡 过河 分开高高的令箭草
在鹤嘴滩后面的那棵枣树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来的半口袋花籽
按照你的嘱咐
我把它分给了每一个经过鹅塘村的人
你无法兑现的夙愿
我替你一一兑现
一直没有降临到你头上的幸福
总有一天会降临到我头上
再小的幸福也是安慰
一直没有流出来的悲伤
已经憋不住了
打
水
那口老井已经废弃很多年了
奶奶忽然想起要去打水
她踩着当年的石板和青苔
抖抖索索 向一堆烂树根的后面走去
她把桶放下去
第一次捞上一只生病的月亮
第二次捞上一只饿死多年的老鼠
小小的身体泡得发白
第三次 奶奶按捺住内心的恐惧与哀伤
这回 她捞上一个还在哭泣的孩子
三十年前 这个孩子不小心弄丢了一只布鞋
奶奶用胸脯和泪水安慰他
他还是不敢回家 重又跳进井里
十几米之下的黑暗里
隐隐传来贫穷年代才有的那种抽泣
像潮湿的棉线锯过骨头 低沉 ……持久
选稿编辑:阿依古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