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自己的眼睛
——“有画要说”之四十七
【墨西哥】弗丽达·卡洛《自画像·破碎的脊柱》（1944年）
读墨西哥女画家卡洛（1907—1954）的画册有个突出印象，那就是她的自画像特别多，几乎翻上一两页便是一幅。鉴于生活中的女人大都爱照镜子，作为画家的女人，热衷画自己应该没什么不好理解。但那些自画像倒的确有点奇怪，卡洛画下的自己基本上都是相同的表情，似乎她爱画自己，就因为自己拥有那样一个表情。
但那个表情却不好描述，因为那个表情是没有表情。甚至在那些自画像之外，卡洛画下的其他人物也基本上没有表情，似乎在卡洛眼里，脸上出现的任何表情都不值一画。
但人是有表情的，人的喜怒哀乐都在通过表情显露出来。那么，没有表情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大概这才是卡洛感兴趣的问题。
离问题最近的当然就是答案。卡洛的自画像千篇一律，都是声色不动地凝视前方。前方有些什么无人知晓，但从她凝视的眼神来看，似乎她的前方有另一个自己，因此她一动不动地凝视。当然，任何人前面都不可能真的出现另一个自己。因此可以说，卡洛的凝视其实是投向自己的内心。也只有内心，才能让思想有更开阔的空间来围绕住自己。
说她的自画像没有表情，或许是因为她正在沉思。沉思是没有表情的，但换个角度来说，沉思的表情才是最丰富的表情，丰富到令人不觉得那是种表情。卡洛也会在其中一些自画像中，告诉我们她在沉思什么。譬如那幅《穿着特旺纳裳的自画像》，有个小题目叫《想起里维拉》，在那幅画中，卡洛的额头上画有一张里维拉的头像；在那幅《想起死亡》的自画像中，同样的额头位置上，卡洛画下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但毕竟，画出所思所想只是卡洛的偶尔为之，更多的都只是平静。平静不说明人没有想法，相反，人在平静时会有更多的想法和思绪。因为人只有在平静时才能更专注地凝视自我、深入自我，乃至认识自我。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中刻有一句“认识你自己”的箴言。这句话之所以千古不朽，就在于认识自己绝非轻而易举，其难度甚至达到不可能的境地。只是我们说出这句话时，往往都是针对他者。人的本能之一，就是不太愿意面对自己，或者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更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自己。其实面对和认识不一定取决于方式方法，说到底，认识自己和面对自己都需要人的勇气。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一勇气。面对“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时，往往会逼迫人“拿出你的勇气”。卡洛令人钦佩之处，便是她拿出了这一勇气。她的勇气就体现在她永远不倦的沉思之中。
在沉思中的人，我们看不到他的忧虑，看不到他的痛苦，也看不到他幸福与否。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双透视灵魂的眼睛。卡洛的自画像，无不是这样一双眼睛。即便那些眼泪流出的眼睛，也是透过了灵魂，不带悲伤地来到我们面前。那是令人惊讶的眼泪，因为它们不单纯是卡洛一个人的眼泪，而是所有人的眼泪和所有人的生命触动。
这是对自我的生命触动，我们都曾体会，但很少有人能持续，所以很少有人能像卡洛那样有底气地说出，“我是最了解我自己的人。”
2012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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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5年3月13日《深圳特区报》“有画要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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