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的诗歌18首
李元胜,男,1963年生,四川武胜县人。诗人、生态摄影师。198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机电设计专业学校,1985年供职于重庆日报。大学时期开始写诗,一直活跃在中国诗坛。现为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
青龙湖的黄昏
是否那样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
空气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
树的碎片砸来,我们站立的阳台
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衣服成了翅膀
这是奇迹:我们飞着
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们闲聊,直到雾气上升
树林相继模糊
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闲笔
那是多好的一个黄昏啊
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黄昏
紫色喇叭花
晨光里,我想拍好
紫色的喇叭花,但相机力不从心
镜头没法解释如此美的紫色
始终犹豫着,在红和蓝之间
而我,只能看到酒杯般的花瓣
美得过份的紫色,斟得太满
简直就要溢出,它经过漂亮的曲线
突然收窄,仿佛那里有
不想公开的楼梯
漆黑的地下室,凌乱的砖头
遮掩一条神秘的路
在路尽头,没有紫色,没有相机
世界尚未开启,我们尚未出生
乘马爬犁驶向禾木附近山坡
只有在这里,寂寥才是看得见的
它有着一棵树的形状
但是没有叶子,像盛开的铁丝
当大地运行,它们深深划伤着
天空巨大的琥珀
只有在这里,寂寥才是液体的
它有着一滴眼泪的温度
当我的眼框四周全是积雪
当我在自己的局限里
为眼前的辽阔突然颤栗
而道路,已转向另外一边
像飞机向上昂起,分开空气
湖畔偶得
夜晚之鱼挣脱了,鳞片散落天边
湖水若有所得,疼痛的小词
终于有一个斑斓的尾巴
垂柳袖着手,保持古代姿势
而它看不见的根系,展开潮湿的幻想画
时候还早,幼蝉在地下三尺闭目吮吸,不问昼夜
还需历经数年,它们才凑齐一套翅膀和云曲
柳啊蝉啊顺从于冬的沉默夏的疯狂
不知自己也是钟表的一部分
时光转动,风起了,我走过湖堤一如当年
身体似扁舟,我仍爱它人世间的起伏飘荡
时有靠岸之心,时有银辉满舱
墓志铭
好的小说须有基本的枯燥
好的电影,须有适当的闷
我理想的生活,当然
也得有基本的枯燥
适当的闷
我恐惧着过于精彩的故事
因为总有一天,会有人噙着泪
走到我面前:
兄弟,你演得真好
我都感动得哭了
好的友谊须有基本的距离
好的爱情,须有适当的缺陷
我喜欢你,缘于你微笑时
那细微的不对称
所以,好的人生
须有基本的无聊
好的时光,须有适当的浪费
让我们历经旅行和压抑
眼前终于出现
沙漠般的真实、冷峻之美
这样,当我挥别人世
终于可以欣慰地说——
谢天谢地
我没有相信过《读者》的说教
也没有过上它所描述的生活
折射
我能记起的,是一生中的某些年
一年中的某些天
它们就像景象不凡的树林
每过一天,就会更加繁茂
其他的日子
不过是通向它们的小路
围绕着的田野
或者,什么也不是
只是那片树林的摹本
对它们的再次回忆,或模仿
这当然很不公平
我尊重每一个日子
每一份,被称为当下的时空
但记忆有自己的选择
而且非常固执
有时我倾向于服从,比如
在小区的夕阳里散步
想起几位死去的故人
阳光,突然呈现某种荒凉之美
仿佛光线,经过他们时
发生了奇异的折射
空气
那个死去的人
还占用着一个名字
占用着印刷、纸张
我的书架
占用着墓穴,占用着
春季最重要的一天
那个离开的人
还占用着机场和道路
占用着告别,占用着我的疼痛
所有雨夜
其他的人
只能挤在一起
因为剩下的地方并不宽敞
他们拥挤在一起
几乎失去了形状
每天,每天
我眼前拥挤着空白
我穿过他们就像穿过层层空气
十年
我们有着某种速度,像火车
车头向前,车尾永远留在原地
人在远行,故乡留在原地
最爱的人留在原地
一切不过是撕裂、无限拉长的
道路,逐渐增加的空虚
医生的悲剧
我被麻药驱赶着,就像
一个居民,被迫逃出自己的房子
留下的木质的身体
被打开,被修整,被雕刻
他们一边赞叹,一边工作
他们雕刻出一个气度不凡的酒橱
是为了欣赏,或者庆贺吧
他们取来了各个年代的好酒
他们互相握手,拍照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悲剧
因为我突然醒了,从发愣的他们的面前
起身离去,也顺便带走了他们的收藏
土豆是盲目的
土豆是盲目的
当一个土豆,爱上另一个
它们羞涩的牵手,就像
被切细的丝条,交错地叠在一起
它们拥抱,代价更大
失去边缘,失去形状
还要经历碾碎成泥的过程
但是土豆没有后悔
它们前赴后继,拥挤着
朝着幸福,朝着虚无
只有一个土豆留了下来
脱离了集体,脱离了爱情
阴暗的怀疑,长出了绿芽
它悄悄积累了
生存所需要的全部毒素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总有此时
在我病卧的时候
谁在代替我奔跑,碰落一滴露珠
在我灰心的岁月,是谁
在代替我爱着,像杜鹃
流出身体中的鲜血
在另外的星球,谁在代替我凝视
即将飞走的鱼群
在另外的时代
谁在代替我出生,代替我着召集族人
渡过湍急的河流
是谁在代替我蒙难
谁在代替我哭泣,当群山沉沦
仁者不再出现
谁在代替我,经受
漫漫千年的屈辱
我沉默,但沉默得不够
我骄傲,但也骄傲得不够
总有此时,我代替着那些奔跑的人
那些歌唱过的人
那些未经渡过河流的人
代替他们呼吸、行走,承担生之琐碎
代替那些不能来到这里的人
代替消失的文化,灭绝的美丽物种
总有此时,大陆沉默,星光闪烁
我代替他们写下诗篇
空气
那个死去的人
还占用着一个名字
占用着印刷、纸张
我的书架
占用着墓穴,占用着
春季最重要的一天
那个离开的人
还占用着机场和道路
占用着告别,占用着我的疼痛
所有雨夜
其他的人
只能挤在一起
因为剩下的地方并不宽敞
他们拥挤在一起
几乎失去了形状
每天,每天
我眼前拥挤着空白
我穿过他们就像穿过层层空气
湖畔
湖水发呆,它有无穷多件冰凉的衣服
蓝天发呆,它想合上纤长的睫毛
空气发呆,它露出了宣纸的质地
我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无缘无故,一粒种子在豆荚中颤栗
它也一半是疯狂?一半是银河的寂寥?
我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来是经过树林的光线
无缘无故,却突然有了中年的肉身
花地
微风起,远处一层碎银
傍晚很美,只是无须描述,也无从收拾
世界沿着湖面,缓慢地折叠时间
不考虑我们是否悲伤,也不考虑
我们是否正走过坡顶,逗留于那片好看的
花地
书房偶的
漫长的冬夜开始了
这是离古代最近的时候吧
独坐室内,像一盏灯
勉强照亮一本旧书
但远不足以照进那些缝隙
就是说,有些楼梯
在一本书里也是看不见
没有说出的都漆黑着
经过几个世纪
仍然漆黑着,让园子里的热闹
格外意味深长
唉,还不如背着手走开
不如在心里复习张旭的狂草
它毫无顾忌,说出了一切
第一遍是一曲豪歌
第二遍是一场痛苦
一把刀子
一把刀子细细地刮着夜晚
让天边逐渐发亮
但直到正午
那些黑色粉末仍未运走
它们淤积在
我们关于阳光的交谈之中
走得太快的人
走得太快的人
有时会走到自己前面去
他的脸庞会模糊
速度给它掺进了
幻觉和未来的颜色
同样,走得太慢的人
有时会掉到自己身后
他不过是自己的阴影
有裂缝的过去
甚至,是自己一直
试图偷偷扔掉的垃圾
坐在树下的人
也不一定刚好是他自己
有时他坐在自己的左边
有时坐在自己的右边
幸好总的来说
他都坐在自己的附近
选自李元胜最新诗集《无限事》
阿依古丽选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