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清亦近禅
——读云水的诗
韩 朝
诗人云水有一首《山水日记》同题诗,我颇为喜欢。其中的诗句,几乎字字珠玑,而营构的意境,更是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有松果无风自落/有青色柴烟渐成飞白/有远山一带,两三粒雀起/山野人家/对世事知之甚少,打柴渔猎/在门前开园/嗓音很美的雨水过来坐在旁边……”这种语句和语气,让读者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妙境界,如果说前面几句还是在铺陈,走平淡路线,后面的“嗓音很美的雨水过来坐在旁边”则奇绝突出,平中见奇,直将身与物合二为一,诗人和读者的身心一并融入自然造化之中了。所谓通感,所谓忘机,所谓共鸣,所谓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全都含蕴其中。
中国是诗之国度,中国诗人亦如星斗满天。沉郁者如杜甫,飘逸者如李白,平淡者如陶潜……。李杜诗篇甲天下自不必多说,而陶渊明的诗,我认为是诗之逸品,欧阳修所说的平淡蕴藉,陶诗当为首选。陶诗之妙,在远离世俗、祛除华彩,以无味胜有味,以无声胜有声,和于老庄,通于禅玄,将天地身心融为一体,是朝向内心的写作。朝向内心,以心观物,物才有态有情。云水的诗,情与景常常即此即彼,交融一处。有交融,便近于浑然醇厚,绝不支离、不玄奥。换言之,她的诗,写景其实是写情,写情则似乎是过滤了的情,这份情感,必是诗人或美学家们心中所有的,与景致共同构建着天地之外桃花源般的美。云水在平淡处着眼,平常里下笔,又在平中陡然生出奇异,句句能让人读懂,而整体的意境和感受却分外抓人,自然而然,大雕不雕。
对于形式,想必云水多有斟酌,抑或没有,之所以这样说,是诗人诗歌之完整,一气呵成、全然天就,或者将形式经营之谨严纳入随意,将有法归入无法。读云水的诗,我感到了感性与理性的圆融,知性与感性的统一,日常与神性的通达——这得益于诗人对形式语言的把握。
云水运用语言的技巧堪称一流。措词与断句、节奏和语调、叙述和抒情,她处理的都颇为圆润。如《听雪》:“这么久了,如此宁静∕盖住了夜晚、炉火和睡眠的半个人间”——开篇“这么久了”是压抑还是其他,一下子抓住了读者的窥视欲,将读者也引入如诗人一般的在场感。云水诗歌之美,在意象精致,语句讲究。比如“盖住了夜晚、炉火和睡眠的半个人间”——则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一些声音,像能飞起来的事物∕几段枯枝,或往事∕几粒尘埃,或慢慢移动的温暖”——枯枝和尘埃是再平常不过了,平淡中忽然笔锋发生转变,“或慢慢移动的温暖”
则把想象的空间拉大,紧接着“风把它们撒在窗外∕仿佛它们喜欢,被白雪的马群追赶”, 接下去,“这么久了,我一个人坐着∕我并不想告诉你”
前面似乎是喃喃自语,笔锋又一转,又牵出另一层意思,“我也曾放出过心中的马匹,并且欢腾着∕跑到了你的身边”
——在这里,听雪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在如此寒冷的现实氛围里,诗人的思绪随着雪的飘飞,自然流露出内心情感的激荡。云水善于在平常行笔中或在结尾处徒然生出禅意和机锋,结的十分精彩。不得不承认,有些意象,因为用的太多,就容易写不出新意、写的俗,但是在云水笔下,这些平常之象、之景被写得超凡脱俗。
云水所选取的意象,颇合农耕文明时代的田园意趣,甚至有些语句,也有出处,比如她对《枫桥夜泊》的重构,亦古亦今。她的古文字功底着实了得,古为今用。近乎古典的风月,而语言确是染了时代的色彩,所以清新之中,仍有醇厚,醇厚之外,复归清新,这需要足够扎实的功底和慧根。我总以为,一首好诗,能够打动人,当然是情,也当然有形式的美感,这两者并不分离。以物含情,非智识的深入,而是情感的生发。云水的诗,其情其境,有着江南女子的敏感,也有着孩子或少女的欢喜,总之,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云水诗歌的每一个词语,像她的名字一样,都浸润着露珠一样的清澈、澄明。
与云水交谈中,她自谦不是诗人。或许从她的角度,只是想写一些理想中的生活,理想中的意境。或许,在我们这样一个诗的国度,写诗的人太多,多一两个有诗人名头的,于这世界并不构成怎样的惊喜。云水只是把她所追寻的安静纯美的理想,用她心中的意象构建出来。从这看去,她的写作定是朝向内心的写作,她无意在诗歌革命或创新这些宏大事业中做些什么,甚至她不是把诗歌当作安身立命的所在。云水似乎有意与浮躁喧嚣的诗坛保持距离,与诗人形象保持距离。
云水确乎是诗之隐者。她的处世,她对诗歌和诗歌世界的态度,算得上是隐。因为隐,她逃离了喧嚣和浮躁,她仿佛从未进入现实世界。政治时事、世俗生活,没有出现在她的诗歌中,她的诗不当代,确是当代人应该向往和追寻的。云水努力捕捉生活尚存的诗意,把别人不经意或没有感觉到的仅有诗意发掘出来,把陌生与熟悉导入新的认知和感怀。当诗人进入到这样一个无利害关系,其实是最艺术的状态时,她身上的潜能才能得到最淋漓的释放。她通过诗歌讲述心理感受,她的诗歌材料平凡,但一经她的妙笔,便有了非凡的声色。
云水的诗,自是清新自然的。如果只用“清新”来概括,则不免有些肤浅。她常在清新意境中,陡然导引出另一层深意,这深意,亦是平常生活的美好或怅惘,只是在喧哗时代,读云水的诗,这美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她让我们在空明中认识了生命的本质和意义。云水的诗亦是安静和纯美的,其中又有着无处不在的欢欣与生机。她专注自然中明亮的时刻,聆听自然万物的美妙私语。“一定是看得太久了∕落日,山林,归鸟,脚下的青苔轻轻晃动∕细微的香气∕存在于说与不说之间∕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他是自己的理想∕投石于涧中,那泠泠的回音∕从另一个傍晚传过来”……通过诸如此类恰当的隐喻,诗人建立起理想化的客观世界,在这里,可以玩味“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的快乐!
经过几十年的新诗变革或云诗歌的现代历程,无论九叶派还是朦胧派,或者其他,在精神指向、意象选择、语言架构和文化蕴含上都趋于成熟,云水诗歌因为有传统和现代的双重滋养,便有信手捏来的轻盈和明澈。她的诗歌题材,均为眼前即景或故乡记忆,她的情,是自然的,因为她每天的生活,就是面对村庄、炊烟、雨水、晨露、微风、小河、山坡、草木、积雪、花香,都与生命如影随形。她的诗歌里没有拷问、煎熬、批判和说教,社会性不是她所关注的,因此有着音乐般的美妙,显出纯粹的一面。我认为,因为云水诗的自然、纯粹而具有了某种神性,那是她与自然的深情对话和喃喃私语。“在暮色里∕露珠清凉∕人们树叶一样交谈”——树叶怎样交谈,拟人的童话般的想象——我如果以几米插画的天然童趣来形容,却不尽然,鲜活之外,尚有醇厚;细微之处,多了一层形而上的意味。若论谱系,定然与陶潜、王维、孟浩然相近。无论如何,在诗中,云水找到了一个比现实世界还要生动的世界。她自足地安全地栖息于此,借助艺术拯救自身,借助诗句完成自我精神的塑造。当读者进入到诗人体验的境界中,亦能获得人生的某种省悟。
我有时想,云水是一个略带伤感的诗人。在语调方面,她的诗,带着某种伤感、忧郁,或许与现实的某种分裂和隔阂,理想即近且远,我相信那是生命体验最深刻的本质,或许有些差强人意,可她的句子是轻盈和明快的,她在诗歌世界找到了自己的欢乐,她尽情地品咂着平常生活的一丝甘味。读云水的诗,如临近清溪,也如饮得清茶,如沐雨,也如临风。因为平中的不平,总有余味、余音。读云水的诗久了,清雅里能见出灵性,平常里能嗅出禅味。这禅味,恰是平常里所有,自然中所有,心中所有的。
(文作者韩朝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著名画家、美术评论家)
韩朝作品《山水日记》系列
附云水习作三首:
《山水日记》
有松果无风自落
有青色柴烟渐成飞白
有远山一带,两三粒雀起
山野人家
对世事知之甚少,打柴渔猎
在门前开园
嗓音很美的雨水过来坐在旁边
现在
那人正在园中间苗,不时抬起头
看一看雨过后的天色
《听雪》
这么久了,如此宁静
盖住了夜晚、炉火和睡眠的半个人间
一些声音,像能飞起来的事物
几段枯枝,或往事
几粒尘埃,或慢慢移动的温暖
风把它们撒在窗外
仿佛它们喜欢,被白雪的马群追赶
这么久了,我一个人坐着
我并不想告诉你
我也曾放出过心中的马匹,并且欢腾着
跑到了你的身边
《下雪的傍晚看着一株槐树》
没有边框,没有墨色
也没有多年前的风让春心荡漾
把河畔上的歌声唤回来也没有用
把云朵和草色唤回来也没有用
把火车经过时的颤栗、闪电唤回来也没有用
一株槐树
用雪白,慢慢把自己藏起来
这样,我和它暂时就是两株孤独的
无需言语的槐树
只是一株,看着另一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