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 韩文戈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故乡
(《扬子江诗刊》2015.1期)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赏评: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是一首让我读之而难忘的精短之作。在仅有8行的格局里,诗人首先选择了作为“诗人”的退场,韩文戈而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彻底的本住民,从而与外来者拉开了距离。很自然的,山,成了西关山;河,成了还乡河;风景,寂静,成了年景,穷日子;老石头房子,成了我们的家;山谷里的小村,成了孤零零的故乡。因为热爱,观光者的粗线条记忆,变得切实而彻骨如随,客观的描述,生出了记忆的枝叶。作为一首诗,它让诗意从“外边来的”和“我们”的错位认知生成,进而扩散、蒸腾、弥漫。这不是一个“因为爱所以爱”的敷衍,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固执守望。有一瞬间,我甚至联想到了阿米亥对耶路撒冷的书写。在我看来,二者都是建立在“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一终极追问的哲学架构上的。最后再多嘴一句:我不太喜欢结尾的“孤零零的”一词。我觉得它在暗示某种不满,非“我们”所该为。改成“我们的”似乎更相宜。我知道,之于文戈兄,此“不太喜欢”实有班门弄斧之嫌疑。
◎兰州黄河边听雪
□ 阿信
终于安静下来了。
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
也不尝试去做。
一棵冬天的树,呼吸。触手处
栏杆冰凉、潮湿。
身旁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些不安分的小东西在暗处窜动?
远处建筑……仅余轮廓。
转暗的光线中,我隐隐觉察到
沸腾的雪花下面
河水,正慢慢拱起
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扬子江诗刊》2015.3期)
《兰州黄河边听雪》赏评:
我至今无缘得见诗人阿信,但这丝毫并没有影响我对它诗歌的阅读。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说,如果一定要在当下诗坛给诗人昌耀寻找一位传人,阿信应该是最得其真传的后辈。当然,我所指更多是他们一脉相承的独属于中国西部高原的那种高迈、旷远而静穆的诗歌精神。即使如《兰州黄河边听雪》这样的短制,也可窥一斑而知全貌。诗的题目即标注了场在(兰州黄河边)和所做(听雪),然后是环境(终于安静下来了)。诗人开始变成了一头灵敏的雪豹,感觉到(一棵冬天的树木,呼吸),触摸到(栏杆冰凉。潮湿),听到(身旁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小动物在暗处窜动,远处建筑尽余轮廓,光线转暗)……诗人像一架无所不能的接收器,向我们传递着来自身体内部的对自然的反射信息。但是且慢,诗人终于回到了黄河上:“转暗的光线中,我隐隐觉察到/沸腾的雪花下面/河水,正慢慢拱起/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华莱士·史蒂文斯有诗:“人只有抱持着冬天的心境,才能看到被冰雪包裹着的松树的枝桠。”正所谓“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是凝神,黄河的动物性变异,让阿信领略了在黄河边听雪与在别处的不同。诗的,是持久的安静,让阿信诗歌多年来一直保持了独属于西部和他自己的高迈、旷远和静穆。
◎手指在散步
□灯灯
星辰在屋檐上散步。我的手指
在你的五官上散步。
雏菊的香气,从小巷的深处
来到窗户
我的手指在你的鼻梁上散步,它已
成长为高山,内部
无数树木在生长,它们和夜晚一样黑
一样黑的它们,长不大也在生长
不见阳光,不见阳光也在生长
我的手指在你的唇上散步,很久了
它失却了它的语言
飞不出去的鸟,在你的喉咙里扑打冬天
我的手指来到你的心口:
这里,刚刚熄灭一座火山。
(《扬子江诗刊》2015.2期)
《手指在散步》赏评:
坦白地说,我已很久没有读灯灯的诗了,这更多是因了我的懒惰。这首《手指在散步》还是给了我不小的惊喜。这首诗,首先好在它的独特视角——她把手指在另一个身体上的抚摸当作散步,使身体接通了自然,有了更广阔的叙述和折射空间——此举非资深有天分的书写者所不能为。其次,灯灯的诗写从大(星辰)开始(星辰在屋檐上散步),而不拘泥于小,通过一个比兴,很自然地转向“手指的散步”。其次,灯灯并没有就此走开,而是在叙述和呈现的过程中,不断地把窗外星辰所在之境引到手指所散步的身体部位来。于是,我们及时地看到了“雏菊的香气”“鼻梁的高山”“内部的树木的生长”“飞不出去的鸟,在你的喉咙里扑打冬天”“心口上的刚刚熄灭的火山”。因为窗户的在场,都变得言近而旨远,隐喻味道十足。作为读者,先勿论这手指下的山川河流属于谁,在睡熟之前,也许它刚经历了生死爱恨的淬炼,并因此获得了暂时的宁静。它是无声的,暧昧不明,却惊心动魄。你当能感受到这散步的沉重。再次,“你”的不确定,反而给了阅读者更广阔的想象,拓展了诗性存在的空间。
◎两代人
□沈方
要是再次遇见冬天的早晨,
在乡村小路上鼻子发酸,
踏着冰霜赶路的那个年轻的我,
我会如何告诉他?
未曾走过的路不必再走,
不值得尝试的事情应该拒绝,
所有的一切你想好了,
陷入绝望时必须忘记梦想,
然而我们毕竟属于两代人,
我也是像他那样过来的。
(《扬子江诗刊》2015.3期)
《两代人》赏评:
选择在“两代人”这个题目下完成一首诗,几乎是对写作者的挑战——它大而空,又太难写出新意。但沈方另辟蹊径,选择了并非两代人的两代人——“自己”和“年轻时的自己”的互动——我是说,每个人都有青春激荡的时光,更愿意选择未曾走过的路,尝试冒险,梦想未来,永不放弃——你作为过来人,从他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郑重教导他,试图以自身的经验和教训去匡正他,以促使他少走或不走弯路——尽管你知道,这样的教导几乎不起作用。类似的场景和情节每天都在不同的两代人之间发生着,在我看来,这种错位本身就是诗——是日常生活的秘密诗意之所在。谁敏锐地看到并抓住它,谁就抢占了完成一首好诗的契机。我在阅读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和诗歌的时候,常常惊叹于他对日常生活的洞察和完成能力。但如此,还不足以确立他的大师地位——雷蒙德·卡佛的诗因为过度拘泥于日常生活的场景和细节本身,反而限制了其普遍性和典型性。这一点恰恰是卡佛的不足。沈方兄年过五十始变法,去自觉地寻找属于他的“微物之神”、他走在了一条挑战自我路上,他的自觉和勇气都让我充满了敬意,也充满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