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1964—),浙江湖州人。出生于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儿时多病,受到家族里众多女性的宠爱。一贯的基本主题为少女、时间里的江南和作为审美化生存的诗歌。为当代汉语诗歌贡献了非凡的才华,在呈现江南水乡之生命体验的诗篇里展现得尤其精彩,是汉语诗坛公认的“江南天王”,被誉为“现代汉语之美硕果仅存的高地”。著有诗集《诗五十首》《隋朝石棺内的女孩》《潘维诗选》等。现居杭州,为影视公司制片人。
潘维诗选
《梅花酒》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只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如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
动用爱情。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风吹着》
风吹着
风把我的棚屋吹得比遥远还渺小
风唤醒了我体内的蛮牛
并用成百的少女引诱我
到那绿色的泥床上
如一匹长长的白布
有几处地方已被欢乐弄脏
风穿着一双窃窃私语的草鞋
风的耳朵是一串串暮色中的山楂果
贫穷的风
擦亮了丛林的情感
没有犄角的风
和满地的雨点、麦子一起舞蹈
手握一面崭新的铜镜
《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从生到死
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从孤寂到喧嚣
没有一片树叶抬头
光线的钉子钉入我们的器官
我家乡的风光被缝织在茅屋与阴湿的冻土上
而透过丝绸轻柔的压迫
那些乳房,少女们的乳房
正和根须一道喘息
用疲倦、雨声、山谷哺育着一片醉酒的和谐
而我在秋天的怀里哭泣
我松开火焰的缰绳,水的马蹄
让骄傲把人类的第三只眼睛踩瞎
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
《春天不在》
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
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
柔软地搭在椅背上。我听见
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
春天不在,树木在消瘦
旅店的床单震颤出薄薄的爱情
雨,滴入内心。如一个走门窜户的长舌妇
《灯芯绒裤子万岁》
年复一年,我穿着灯芯绒裤子
头发蓬乱,东忙西颠
梦见自己的灵魂仍是一颗未跃升的双鱼星座
梦醒时,我放下梦里的剪刀
犹如一节神秘的车厢
被旅行点燃,停在颤抖中
哦,又一个枯萎的冬天即将来到
请赶快准备好过冬的粮食
几本旧书,一筐木炭,和一个情人
但她必须在寒冷中裸露
沉入空荡荡的街道之底
交谈,倾听,发出呱呱叫声
并且,在一场大雪中,穿上灯芯绒裤子
穿过火光冲天的人间,穿过
倾圮的城市:直到我的面前
一些死亡,一些疲惫,更多的灿烂
如一颗在森林中迷途的星
在玫瑰花上窥见了指南针
生命短暂,容易满足
每个人的一生只能拥有一个裁缝
时常的,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别的生命推动
在我无法放弃的人当中,爱因斯坦
和新的但丁:约瑟夫·布罗斯基
《看见生活》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醒来
看见黑暗在生长
看见忧伤在我的脉管里散步
打开窗子,看见天空像一条床单
撤走木梯,看见逃亡的人群
环绕在我周围的铜镜
是语言、时间和迷惘的问题
如果我醒在早晨,我的仇恨就会闪亮
如果水面上是一朵花的幻影
我就把书籍翻到雨季这一页
但我必须穿上革命这双鞋
必须与我怀疑的一切对话
在继续震颤的地球上
我必须从头到脚
吮舐紫罗兰的花香
然后醒来
然后睡去
并在这两种犯罪之间
《紫禁城的黄昏》
自从因贪食而受到责骂之后
黄昏又一次落到紫禁城
书案和琉璃瓦屋檐光洁的气味令人吃惊
每逢烛光熄灭或眼帘跳动
皇帝就要上百遍地翻弄那些泛黄的历书
随着他轻轻一声咳嗽
便冒出一大群大臣、管家,全体跪拜
不敢喘息,在这些噩梦成癖的日子里
皇帝唯一的宽慰就是领略权力的奥秘
但他若是知道皇冠在戴上之前就已被命运废黜
或者当他发怒,打碎贡酒,而突然
一种迷幻攫住了时间,使他原谅了一切
那么,他至少会替后宫的奶娘梳理一次头发
然而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
还墨汁未干,那个被阉割了生殖器的太监
就从旁门溜走了,弯腰搂抱着玉器
火光中的京城,一片干燥
众人皆听见蟋蟀的锯齿一圈一匝地
咬啮着回廊的圆柱
那儿锦缎上的黄龙是用金线织成的
至今仍有一些女子在羡慕妃子们的香料
《锡皮鼓》
远方撇下了我,和往常一样
我将信件投入邮筒
犹如阴影洒落舞台上
一支从刚出土的乐器上飞离的曲子
或者对面建筑物青苔的反光
都提醒我记起这座城市已囊空如洗
虽然情侣们仍在家门口接吻
在绘有苹果树图案的床单上,男女交媾
而新的后代也从蜂蜜和学校之间懂得了
什么叫养尊处优,只有我
一个悲剧的哈姆雷特
用一支疯狂的笔,彻夜同灭亡的大军交谈
在这条被灰尘和碎玻璃卷起的街道上
一个小男孩在敲打锡皮鼓
与现实相触的那瞬间
我的肌体崩裂,粉碎在人群中
纯洁,但性感
我不过是一个巫师,练金术士,先知
目睹了看不见的一切
《在那时》
那时黎明像牙齿一样掉落
面包还未在各处架子上出售
而树上植满玻璃,每一块都苦涩、兴奋
我自满,洋溢着必然;一条绳子
垂下来,整个透明之夜雨声一直悬挂着
听不到谎言,只有灯笼
突然生长,又官员般转身离开
那时失宠的乐师在街头演奏莫扎特
五月不断地敲门
我不敢注视惨白的脸,我站在
阴影里,周围死亡的空气优雅
用鸟,蓝色在人群上空留下弧线
在张贴各类公告的石灰墙面
有一条刚刷新的政治标语
那红色,与浓重的鱼腥味混合一体
那时,她是一位乡长的女儿
河那边,是浸透了水的小树林
我们把幸福头发般剪短
后来,青春宁静地引导热情上山
我们在交会处点数着熟悉的烟囱
《被沉重的空气压着》
被沉重的空气压着,秋天弯下了蛇腰,
像一个问号,睁着浑浊的眼睛
已厌倦了回答。被缠绵的雨淋着,
庭院里的水井是一颗长得很深的灵魂,
照亮悬挂在高度里的南方。
我的孤寂,被光印刷在回声中。
正一点点红透皮肤的空气,
在逐渐上升,如秃顶的男性领袖。
被爱与水滋润,美已醒来。
我人性的病历卡上写着:肾亏。
我关心的是如何在这个人间球体上度过神性的一生。
像荷马,独自完成了一场集体的战争。
被一种理想俘虏着,世界显得多余。
思想在脑垂生锈的线路里成了难民。
用月亮我收买少女和银子的光泽;
用城镇,一只替罪羊,我找到无穷的证据,
找到一付瑟缩发抖的骨骼,充满烦恼。
皮靴咆哮着泥泞,这些希腊诸神
又在为一幕悲剧准备一片废墟了。
哐当一声,铁门从里面出来宣布:
真正的生活不仅在人间,更在语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