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玉树·诗刊社第五届“青春回眸”诗会作品辑(2014年9月号)
阎安
现居西安。1995年参加诗刊社第十三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无头者的峡谷》《时间患者》《鱼王》《整理石头》等多部。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
代表作:
阴影
一座太过高大的山
(譬如连飞机和浓雾都难以到达的珠穆朗玛)
你无法观察到它的阴影
一只飞得太高远的鸟
(如果它像飞机一样 喜欢飞到云层之外)
你无法观察到它的阴影
一座大海因为有着近乎无限的宽阔的蓝
(以至于有一条鲸鱼正在深海的黑暗中嬉戏)
你同样找不到它的阴影
但如果你的内心里住着阴影
(如果你想像清除杂草一样地清除掉它们)
你必须远赴他乡找到山的阴影 鸟的阴影
和大海的阴影
新作:
瞭望者
戴宽边草帽的瞭望者
他的可疑的行程 在夏天的北方
走向高潮 他的忽而被群峰突出
忽而又被幽暗的峡谷藏匿的行程
在渐渐靠近沙漠时
明显地慢下来了
一边是草原 一边是沙地的情景
令他迷惑 他看见
一条河流摇摆着尾巴
和一条受惊的慌不择路的蜥蜴
他们结伴而行 消失般地奔赴远处
我是在一辆比河流跑得更快的卡车
一晃而过时看到瞭望者的 我看到了宽边草帽下
他的阴影都掩饰不住的迷惑
和他的在高潮中夹杂着些许落魄
而忽然停下来的旅程
地道战
我一直想修一条地道 一条让对手
和世界全部的对立面 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的地道 它绝不是
要像鼹鼠那样 一有风吹草动
就非常迅疾地藏起自己的胆小
不是要像蚯蚓那样
嫌这世上的黑暗还不够狠
还要钻入地里去寻找更深的黑暗
然后入住其中 也不是要像在秦岭山中
那些穿破神的肚子的地洞一样
被黑洞洞的羞愧折磨着 空落落地等待报应
我一直想修的那条地道 在我心里
已设计多年 它在所有方位的尽头
它在没有地址的地址上
但它并不抽象 反而十分具体
比如它就在那么一座悬崖上 空闲的时候
有一种闻所未闻的鸟就会飞来
住上一段时间 乘机也可以生儿育女
如果它是在某个峡谷里 那些消失在
传说中的野兽就会回来 出入其中
离去时不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踪印
比如一个人要是有幸住在那里
只能用蜡烛照明 用植物的香气呼吸
手机信号会自动隐没
比如只有我一个人 才谙熟通向那地道的路
那些盯梢的人 关键的时候被我一一甩掉
他们会突然停下来 在十字路口
像盲人一样 左顾右盼
不知所措
我一直在修造着这样一条地道 或许
临到终了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或许有那么一天 其实是无缘无故地
我只是想玩玩自己和自己
捉迷藏的游戏 于是去了那里
把自己藏起来
安顿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一切都是安顿好的
比如一座小名叫做孤独的山
已经安顿好了两条河流 一条河
在山的这边 另一条河
在山的那边 还安顿好每条河中
河鱼河鳖的胖与瘦
以及不同于鱼鳖的另一种水生物种
它的令人不安的狰狞
天上飞什么鸟 山上跑什么狐狸 鼠辈
河湾里的村庄 老渡口上的古船
这都是安顿好的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安顿好了似的世界
还有厚厚的大平原 有一天让你恍然大悟
住得太低 气候难免有些反常
而你也不是单独在这个世界上
下水道天天堵塞 许多河流 在它的源头
在更远处是另外一回事情 许多的泥泞
和肮脏 只有雷电和暴风雨才能带走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被一再安顿好的世界
今天令你魂不守舍 你必须安顿好
愤怒的大河从上游带下来的死者
河床上过多的堆积物 隔天不过就发臭的
大鱼 老鳖 和比钢铁更坚固的顽石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别人都在安顿自己
你也要安顿自己 但这并非易事
你必须在嫉妒和小心眼的深处 像杀活鱼一样
生吞活剥刮掉自己的鳞片
杀掉自己就像杀掉另外一个朝代的人
杀掉自己就像杀掉
一条鱼
接下来 时光飞逝
可能大祸临头甚至死到临头了
你依然是一个魂不守舍的行者
还在路上 为安顿好自己
还有世界内部那地道一样多疑的黑暗
匆匆赶往别处
杀生之美
我模仿着某种野兽的样子
引颈高叫着
而树丛中的鸟愈发沉默
被震落的树叶 仿佛不幸中弹的鸟儿
缓慢而略带迟疑地从高处飘落下去
在草丛里深深隐藏起来
协调者的峡谷
我曾是一个赶鸟的人
在北方的群山深处 从一座巅峰
到另一座巅峰 从一座峡谷到另一座峡谷
从一座树林到另一座树林
不断协调鸟与鸟
与树林子 与庙宇里冰冷的神和热气腾腾的香火
与潜伏在荒草中的属羊人和属虎人的关系
我甚至还得协调日月星辰
及其它们之间的关系
协调一场雾到来或离去之后
它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仅仅是用棍棒 同时也用语言
那些听着我说话长大的鸟
有时候它们会成群结队
飞向南方
(如果路过秦岭
不慎折翅而死那是另一回事)
在南方 鸟们落下去的地方
它总会叫醒那里的一些山水
另一些山水 继续着一种古已有之的睡眠
喜欢啼叫的鸟们
也会无奈而沉默地在寂静里
走一走 并不惊醒它们
我曾经长久地在北方的高山里
做着赶鸟的工作 与鸟对话
等待各种不同的鸟
自各种不同的季节 不同的方向
飞来又飞去
飞机在绝望的蓝中飞着
上面是蓝
下面也是蓝
在无限的 仿佛连方向都不存在的蓝中
飞机好像很慢地飞着
这无声无息的无限之蓝
它几乎控制了飞行的颤抖
使其只是微微战栗
使白晃晃的阳光透着某种生硬的冰凉
飞机在这几乎有些绝望的蓝中飞着
就好像她是在飞越
一场快要接近灭绝的虚无
整理石头
我见到过一个整理石头的人
一个人埋身在石头堆里 背对着众人
一个人像公鸡一样 粗喉咙大嗓门
整天对着石头独自嚷嚷
石头从山中取出来
从采石场一块块地运出来
必须一块块地进行整理
必须让属于石头的整齐而磊落的节奏
高亢而端庄地显现出来
从而抹去它曾被铁杀伤的痕迹
一个因微微有些驼背而显得低沉的人
是全心全意整理石头的人
一遍遍地 他抚摸着
那些杀伤后重又整好的石头
我甚至亲眼目睹过他怎样
借助磊磊巨石之墙端详自己的影子
神情那样专注而满足
仿佛是与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见到过整理石头的人
一个乍看上去有点冷漠的人 一个囚徒般
把事物弄出不寻常的声响
而自己却安于缄默的人
一个把一块块的石头垒起来
垒出交响曲一样宏大节奏的人
一个像石头一样具有执着气质
和精细纹理的人
我见到过的整理石头的人
我宁愿相信你也见过
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你就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链接·印象玉树:
玉树:那些蓝色的湖泊
越过黄沙万里 山岭万重
越过通天河之上10万座雪峰送来的
10万条神曲般的等待奔赴的河
和奔跑着10万个黝黑云朵的大草原
就能见到那些蓝色的湖泊
那是星星点灯的地方
每天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那些只有北方才有的不知来历的石头
在湖边像星座一样分布 仿佛星星的遗骸
等着湖泊里的星星点灯之后
他们将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面面相觑
不由分说偷偷哭泣一番
我相信那些湖泊同样也在等待我的到来
等待我不是乘着飞行器 而是一个人徒步而来
不是青年时代就来 而是走了一辈子路
在老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才蹒跚而来
北方蓝色湖泊里那些星星点亮的灯多么寂寞
湖边那些星座一样的巨石多么寂寞
它们一直等待我的到来 等待我进入垂暮晚境
哪儿也去不了 只好把岸边的灯
和那些在巨石心脏上沉睡已久的星星
一同点亮
随笔:
我怎样居住在时间之中
1.诗歌是一种混血的艺术,它至少要将四种东西:语言、音乐、美术、建筑有机地综合在一起。血意味着极端的纯度,血的融汇和演绎是文明内部不断向内的重新生成与创造过程,依靠这一过程,人从生命中不断提炼和绽放滚烫而触目惊心的时间之美,这决定了它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关于时间的艺术。在此基础上,它最高状态是朴素和炉火纯青,是近乎创世般的绝对的精确性,同时洋溢着貌似漫不经心的生命感和透彻如世界本身的色彩的活力,仿佛浑然天成。
2.设想时间是一头怪兽,或者一个神,它居住在人所不及、抑或不知的偏僻之处或高远之处,守着事物和世界的另一个界限,守着某种秘密。世界是一个时间现场,也是一个物质现场,人是最容易迷失自我的事物。一定要有这样的界限和秘密,不停地平息一切时代那种试图渗透语言的现场性、物欲性策略和动机,使其就像重重叠叠的泡影一样,以比诞生更加迅疾的速度破灭着。我们必须亲自目睹和经历这种破灭。
这就是说,语言的使命是无限接近时间的源头或时间本身,让时间去澄清生命本身的华丽或者无足轻重,带着饱满或残缺探索永恒与完美的可能性,人的那种脆弱而又生生不息的可能性。
在文明的中心,在人普遍迷失的时代一再出现之时,我们必须从新开始,从新想象一头怪兽或者一个神所代表的界限与秘密存在,像剔除赘肉或密密麻麻的低级寄生物一样,还原那具有飞翔品质诗歌的纯粹肉身与生命。
3.诗人的写作仅有历史意识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时间意识;仅有人类意识是不够的,还得有地质、行星、恒星甚至宇宙意识。在宇宙的耐力和广阔中看人的事情,人尤其值得关怀和怜悯,而这也正是语言天然秉赋中包含的终极性本质和秘密。我的诗歌理想就是我不会只对人类写出诗句,我的诗句的毛孔是面向整个世界和全部存在敞开的,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展开、对接、提炼、综合,它既与源头息息相关,又能涉及并抵达现代物质世界的任何一种形态、任何一个终端。在我看来,现代诗性的梦想和使命就是要总括无限世界,就是要提炼和概括充满了稀释、排挤与虚假的庞杂而表象的物质世界,留下那跟虚无同样纯净无暇的世界及其真实。现代诗性必然要协调和清理所有的物质,并赋予自己存在的必然性,唯其如此,人才不至于在终极意义上被物质所颠覆,在物质面前确保自己的独立尊严,确保人对物质的胜利。
4.我们的现在并不在现在,而是在时间之中。现在的一切事物和一切存在,包括一个表情代表的完整细节,甚至在一粒精确的微尘之中,时间的启示无处不在——
我们居住的地方并不是本地,而是被时间随时移动的异乡,时间用它的面具随意而频繁地包裹着它们,本地就是异乡。我居住在我们小小的文明史中,浑身裹满了各式各样被既有文明强行定制的铠甲,很久以来,在这样的文明中我已特别地不耐烦,特别地魂不守舍,在远方我遇到了一块野地里的石头,仿佛时间的种子,你不会知道它来自何处,但你能感受到它里面所包含的时间,那是一种使文明史叹为观止、相形见绌的时间,我和我的时代只是它的一个变动不居的镜像而已。
这时,我必须像住在外地一样住在本地,或者直接住在时间之中。当此之时,我百感交集,成了一个文明内外热衷语言游戏和最高自由的人。我开始成为一个用诗歌探索自己和世界的人,为没有指定对象和目的的时间服务,忘我而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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