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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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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
去菜场的路上,总经过一座庭院
铁栅门虚掩着,野草安静地生长
我放下装满蔬果的菜篮
在石阶上坐下
仿佛一瞬间就从俗世中抽离
头顶的樟树像升腾的绿火焰
把我拢在它的宇宙之下
从栅栏间我打量路过的麻雀
从蒲桃花的轻柔里触到婴儿的呼吸
与黄昏的宁静一同洒落的
还有虫声,潮气
和闪烁的内心的光斑
多么好,这片草地,这个时辰
一种缓慢,纯粹
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
或者丝毫不觉孤独——
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
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
一枝一叶,搭建一座云中的庭院
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
带给我怎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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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收割后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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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收割后的稻田,它的丰饶
属于上个季节。它已过了扬花抽穗的日子,
谷壳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并不怀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颗被遗忘的谷粒
都反刍着光阴。我站在凛冽的事物中间,
捕捉到最寒凉的空寂。如果空寂
触手可及,空寂前的饱满也曾溢出浆液。
关于承受和消逝的法则,我与稻田
达成默契。谁的孤独都微不足道,
不会比垄上一丛稻茬更高。
走吧,从这片田野里起身,这里不会丢失
一颗谷粒,曾被我分开的光和空气
也会像暗伤一样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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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时就能听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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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站在窗口的这棵树,秋天时,还在。
整整一个夏天,没有走远,也没有靠近。
有月亮的洁净的晚上,能看见星星。
但在黑夜,或阴沉的白昼,星星们也在。
早起听到鸟鸣,知道鸟儿藏在木兰枝里。
但这些下雨的清晨,鸟儿们和木兰一样安静,它们飞去了哪里?
原谅我,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只知道
季节的诫命让树木学会了舍弃,从未想象
泥土中它们无法动弹悲欣交缠的根。
我的眼睛太久地习惯了太阳和月亮,从不曾闭眼
倾听过沉默的星辰。原谅我第一次知晓
下雨时鸟儿们从不闪躲,它们在风雨的巢中
垂头敛声,隐忍得像群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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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与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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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厨房,让她想起祖母的厨房。
一样的夕光从窗口涌入,锅盆碗柜各有定局。
炉火生动,菠菜已洗净泥土。
她站在火炉前,等待一钵土豆慢慢成熟。
这逼仄的空间里已无悬念,
该完成的已经完成,进行中的正在进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现它清晰的面容。
她会在这厨房里,老成祖母一样的祖母。
她感谢这一钵土豆,给她短暂的出神,
让她像个局外人打量她措足的方寸——
杯盘洁净,瓜果安宁,它们在寂静里获得神圣。
她甚至感谢这时从窗口掠过的一只鸟,从最深的秋天飞来,
在密实的香气里,带给她一瞬间
振翅的幻觉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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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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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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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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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气是它空中的路径,
一只蜻蜓悠然来访,落在我
举起的手机上,练习平衡术。
我用手机的眼睛看风景,
它用黑骨碌的眼睛瞅我。
它是来端详影像中的自己,还是为了让我
在它千百只复眼中,辨认千百个的我?
有一两分钟,它静止在一个支点上,
在抓握和伸展,
警惕和松弛中,获得平衡,
仿佛身体睡着,灵魂的羽翅
却仍在作梦。午后的深林有清凉的安静。
我们在众目睽睽下
交换丰富的眼神,那一瞬有如神迹,
充满信任和交会,不可言说。
我与它又对视了两秒,然后抖动手腕
提醒它飞走。它消失在
来时路隐秘的香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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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黄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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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岭的寂静,只有这个下午
被我们打扰。汽车在颠簸中
贴着山脖子前进——抵达高处的风景
先要经历迂曲,跌宕,
肠胃或灵魂的微微晕眩。
山势的陡峭,在拐角处看得最清;
而簇簇黄花,像藏在山体中的
朗脆的笑声,总是出其不意地爆出。
我们嗅着隐隐的香味,辨识它
究竟是野蔷薇,刺玫,还是棣棠。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缺憾,每个人脸上
都有光辉——当此良辰,理应
抛舍阴影。相机捕捉着我们的姿势,
我们捕捉渐渐深浓的心境,
随松针间的夕光摇晃,闪烁。
再往里走,岔路重重,
也许有意念中的幽灵和野兽出没。
在自我和内心的荒野上,
迷恋,能否战胜恐惧?
一朵蒲公英在前面带路。
这个春日,我们闯入一座山的神秘,
只是为了在它的坡上
寻一种与灵魂对应的植物,
或者吹一吹山风,消解
从山下带来的恍惚和羁索——
尽管一转身,这花,这野径,这沉默的山岭,
就只属于它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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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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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箱在呼吼,
掀动火苗的红绸,猎猎有声。
砧子上一块铁坯,红得好像已经变软。
沉重的大锤轮番起落,
像安上弹簧的跳跃,
每一个位置都不偏不倚,
每一次力度都恰到好处。
他们合力打一块生铁,
翻来覆去,锤扁,抡圆,
风暴卷起山冈,
闪电擦亮海面,
像完成一场默契的合唱。
火花飞溅,在空气里开成绚烂,
直到砧子上的铁坯,揉成他们想要的形状。
他们合力打一块生铁,
只为一缕白烟
从火炉奔赴水缸,
像灵魂的洗礼,
滋地一声,生命完成淬火——
不是坠落,不是毁灭,
他们已打出真铁,永不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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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得让人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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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作完成,一幅不像自己的自画像
透过油彩朝你陌生地微笑着。
像不像又有什么要紧,
最难看清的,或许就是自己。
天气冷得让人脆弱,
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和晚饭后余留的气味。
人坐在台灯下,有些恍然,
手,不自觉地就往灯罩上捂。
“再冷不烤灯盏火”,想起外婆的告诫。
天气预报里说,一场寒流自北而下。
寒流,带来的是冷,而不是雪花。
雪,落在别处。
没有了雪的期待,怎能叫冬天?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一个稍稍凌乱的夜晚。
回忆,像钉子在夜色里敲响,粗暴而固执。
那些曾伤害过你的岁月,
仿佛还打着白色绷带,没有走远……
睡吧。
睡吧,愿一夜无梦。
人世寒凉,唯棉花真实而温暖。
多么好,明早,你还会从棉花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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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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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厨房水池边清理晚餐的鱼,
忽然走神,
想起他曾对她说
“即使最郁闷时,我也会给自己蒸条鱼”,
她曾被这句话里的豁达和孩子气逗笑。
但这条鱼的表情攫住了她——
它大张着嘴,白眼珠朝上翻,
一种对于结局的生动的惊惧和心有不甘,
甚至那被切成几截的身体,
也仿佛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像一股电流,那种疼痛
也瞬间击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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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阳台上三盆花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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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檬草顶一把头重脚轻的绿伞,
看起来有些孤独。
一阵风来,就可以吹透它。
那些叶子之所以没有飞起来,是因为
半埋在土里的球形种子牵扯了它——
它全部的生机也由这牵扯而来。
只要把水浇进那大张着嘴的褐色硬壳,
喜讯就飞快地传到叶子,它们从颓废中
欣然起身,摇晃着,获得新的姿态。
而虎尾兰则矜持得多,叶片执拗
如虎尾,常年沉默着,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长久沉默之后,欲望已变得滞重,
它只是一寸寸地膨胀着,
直到花盆被蓬勃地占满。
另外一盆,准确地说,只是一只空盆,
一只装满泥土的空盆——
从前这里生长过凤仙花还是星星草,
只有泥土记得。
但每次,我仍习惯给这只空盆里的泥土
浇水,听细小的水分子
唤醒土壤,像伸入黑暗的闪电,
撬松泥土板结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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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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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的痛,来自眼眶,胸口,太阳穴,
如沉沙泛起,如此刻的夜雨
对一座沦陷之城的围剿。
喉咙里,充斥着咳弹不出的无名之痒。
关节枯朽如老树根,有多少只蚂蚁
在啃噬?终于病倒了——
这虚寒之躯,如何能敌这蛮横五月
酷暑风暴的轮番交替?
她熬一碗汤药,热热地喝下,
躺在黑暗里,虚弱如童年的病中
期盼父亲的手抚上额头。
中年的眼睛,重新涨满最初的泪水。
风猛烈地撞击着高楼,她听着
铁栏杆上雨水暴烈的合奏。
黑夜里,自怜与省思格外清晰,
像风雨声中的寂静,兀自放大了一倍。
她想起曾告诫自己,再不能
让那些虚无的忧思伤害自己了。
眼目清洁的羔羊,不要再长久地回望
黑暗的深渊。结过葡萄的枝子
又结出桃子李子,也随它去吧——
“露水的世啊”,一生,恍如露水。
生之罪前,我们的无能为力
一如病痛。而疾病何尝不是一种神启:
警醒,或另一种拯救,
充满恐惧,又隐隐透出指引……
窗外,雨更大了,
一声迅雷忽又滚过,把一座淹城
瞬间曝露在它的电光火石之下。
她转过身,蜷缩得更紧,
以一个小而深的拥抱迎向梦境,
等待五月这最后一场风暴,慢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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