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刊》2014年10月号上半月刊“每月诗星”栏目
慕白
本名王国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浙江文成。曾获《十月》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
大江东去
慕白
登莲花尖
才到半山腰,遇见一条岔道
我抬头望去,云海茫茫,山峰陡峭
一只鹰在山尖离我越来越远
白云在空中飘荡,一切都似乎很遥远
不等时间追赶,我转身下山
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
一九七三年开始,一个人在山里走
我多次看见落日,但太阳,包括月亮
一次都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山水之间,再次路过从前
灵魂有如落花,总是随波逐流
漂洗多年,依然不比肉体高尚
不要惊讶,我真的没有登上莲花尖
不能把假设告诉你,鹰与蜗牛眼里的风景
同时都能成为一条江的源头
江畔独步
春夜的田园,云和水在山边
细语呢喃。不远处,依稀亮起几家灯火
独步江畔,万物生长的春天
马金溪,不知今夜你将流向何处
我选择站在黑暗中背靠自己
闭上双眼,聆听着身边的水
在源头开始匍匐潜行
霞山喜雨
一场大雨,现实主义在头顶倾盆而下
灵魂无处躲避。在春天的深处
松鼠的从容,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如果可以预先设计
每条江的源头,我希望可以这样
有一位神灵守护水的两岸,天空辽阔
水草丰茂,而不需要与神有着私约
山峰的身上时时披满鲜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每个人在自己头上悬挂一把醍醐
存一点敬畏,洗心,洗肺,一日三省
那就是善莫大焉,上善若水
今日喜雨,明天西流,目标东海
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上,百折不挠
像一个人的脚步,走遍千山万壑
不离一个情字,爱与不爱,唯时间能证明
从摇篮开始,允许一条江的童年
慢慢长大,给鱼虾足够自由
选择水草还是莲间嬉戏
让沙子在水中多活千年
在江边予人玫瑰,不是为了己手余香
故园春心,脚下保存一块很小的土地
宽容远方的小草回来疗伤
客至台回山
叫桃源的地方太多
很俗,跟我的情感一样煽情
台回山不一样,它是寂寥
宁静的,下山蛇这个名字
肯定会令你大吃一惊
请原谅一个行路者的迷失
他忘记给你们交代,台回山
高台村,下山蛇,这些村庄的道路
它们同时出现,只会在一首诗里
和十五的月亮一起升起来
安详又从容,轻盈而透明
岁月可以在这里沉默
这是中国开化的一个夜晚
柯平,马叙,俞强,赖子等人
无所事事,他们围着暮春的黄昏
在月影下喝茶,聊天,抽烟
听房东的最小女儿,燕燕姑娘
朗诵一首钱江源的诗歌
大地无语,万山生锈
一个无人记住的夜晚
如果不是村口流水的声音
橘子树午夜时分开放的香味
轻轻叩响天堂和夜的寂静
你会以为,梦见了一幅画
或者,穿越到了唐朝
甚至魏晋
青春作伴乌溪江
青山是背景,顺流而下
衢江的山和水都不是我家亲戚
绿色的波涛在我的眼纹里,绿色的风
浪花在下午的仙霞岭,无艺术地游戏
春天的周公源,一条乌溪江陪我行走
记忆中的湖南从一个省换成一个镇
抱珠龙人家的狗在波涛中说话,它的嗓音里
就有着江水的轰鸣,但不会伤害陌生人
面对春光,鸡惊得飞上了桑树——我的睫毛
野苜蓿一畦一畦在鬓角撂荒了的坡地上
和杜鹃花一起疯长着,没有人认识你
一代人在乌溪江边,一辈子没离开周公源半步
江水往低处流,一直流到命运的最下游
乌溪江水往低处流,在我的脸上
时间和命运在流动,江上春风和煦
春风吹润万物,靠近工业时代
柴门紧闭,没有几个农人在精耕细作了
一辈子的田地旁看家守门……
流去的江水不再回来,并不妨碍
他乡春天的耕种,躺卧在我灵魂的版图上
炊烟的消失,多少有点忧郁
取代的是一年比一年长高的烟囱
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
骨头里结晶的痛苦,我的宿命如一江春水
守门人沉睡,没有人会为我鼓掌
回望落日,不要用四月的墨水来为明天哭泣
一支笔画不出一条纯粹的江,让江水流向大海
不要更改命运,合上晚霞和地平线
粘成一片的虫鸣,在向阳的河岸上
龙游吟
从源头的一滴水,涓涓细流
三五成群,到这里汇聚了数十条支流
江面开阔,河床丰满,龙行天下
而这一切还要继续
春月徘徊,昨晚,这条江站在我的面前
江岸长满芦苇,长满村庄和房舍
它们的倒影被几粒渔火点亮
没有人能够保持自己最初的理想
一条江,川流不息,就如我们的内心
随着岁月的蹉跎,总会携带一些杂质
泥沙俱下
明月漫不经心,悄悄绕过四周的村子
这不是障眼法,面对一条江,你最好
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很快走开
明智勇敢地选择无人的洼地,安静地观察
乌溪江到衢江,不到两小时的流程
如果地上找不到鸟鸣,就基本可以肯定
江的命运,遭受鱼虾落水身亡的不幸
农耕的现实主义与工业的现代主义
左手与右手下棋,一个人的博弈,胜负难分
最好的结果,冰释前嫌,彼此握手言欢
孰胜孰败,逝者如斯夫,有朝一日
这一路的同行者,都将获得证书
请真实告诉孩子们,不要期待温柔的野兽
每滴水里面都藏有一只豹子的身影
没有时间会是永恒,谁都回不到昨天
如果明天,主义与主义之间的这场较量
连水都无法擦洗,尘埃中的太阳
那即将失明的眼睛,相信孩子们的教科书上
会再次读到我们今天的寻找
发现源头,尘埃落定,一个新的大陆
等同于一个白天送走另一个白天
宿衢江上
晃荡的郊区,乡村,城市
不眠者的黎明被窗帘蒙住,看不见光
隔着玻璃,夜色呼啸而去
必须记下这是四月十六日的晚上
我在钱塘江畔行走,第一次被工业的链条
剥夺了睡眠,记忆从此与
里秧田,马金溪,茶坪,乌溪江,溪东村
胖子,艳艳,曹家,下山蛇
这些带着泥土气味的村庄,河流,农家民宿
拉开距离,变得模糊
我真不愿相信忧伤,在母亲河的岸边
我行走了不过六天,住了五个夜晚
四十年来,在包山底养成的良好睡眠
只一个夜晚,会在衢江边的城郊结合部——
模还乡曹村,分歧为南北两流
大江东去
从龙游到兰溪,沿江而下
同行者争相跑向土丘,去看荷花山出土的
新石器时代的石斧和红衣陶
刚才的腾讯上新闻说,马尔克斯死了
我相信,这是真的。谁都活不过时间
随后,很多人在微博和微信上悼念这位老人
用泪水浇灌玫瑰,一个人的百年孤独
以此体味花刺的痛苦和花瓣的亲吻…
“自从有人弄乱了玫瑰花,人就不再恋爱”
一路向东,首先是水,然后是土豆,小麦
白菜,水稻,茶叶,葡萄,统统都搬进了大棚
前一句是我引用马尔克斯的原话,后半部分
都是我的真实见闻,亲眼目睹
我只打了一会盹,纺织厂里就没剩几个姑娘
她们离开桑麻,不愿继续和我探讨纯棉的爱情
对面工业园区机器轰鸣,老板出来介绍经验
他们从来不生产宣纸,但造纸厂的利润很好
然后照例合影留念。桔子花的香味在车窗外闪烁
我们驱车前进,零星的油菜地和蚕豆花节节后退
守护着一隅农田的乌鸦踩着拖拉机的舞步
乡村和高速公路的距离越来越短,不到十五分钟
来到花园似的现代农业园区,一种新的时尚
令我大开眼界,我的眼睛超过我的想象能力
鱼虾在网箱里欢蹦乱跳,公猪住上了别墅
无能的右手,今天埋头赶路和去一条江边写诗
同样的可耻!大江东去,眼泪将是人类最后的水
我和马尔克斯并不熟悉,魔幻现实主义的乌托邦
今天死去的老人还在一遍又一遍真诚地道歉:
“对不起”,“原谅我”,“劳驾”,“谢谢”
兰溪送马叙至乐清
“从一个晴朗的地方到一个下雨的地方,
实际上只需要一次短暂的睡眠。”
兰在雾里,芭蕉在雨中
兄弟,上午十点一刻的这场雨
再次令人失望,脚下的流水
不会再次让我们回到里秧田
回到我们失去的彼岸,钱塘江的源头
你低头坐进车子的身影
让我想起了古代友人江边送别
无言探向水面的沉默
水到兰溪,三江汇流,悄然合一
有如人的中年,低缓,宽阔,内心宁静
月夜漫步,中流击水,西门的桃花正好
今天第一班的汽车,或者最早的轮渡
也赶不上昨晚江边灯火中的盛宴
风很轻,日子会越来越平淡
一滴水不能和一条鱼,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相遇
江的对岸,有人故意用古琴弹奏流水
小城故事,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孤独的水流过一条兰溪,你又为何行色匆忙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兄弟,兰溪,钱塘江的中游水系
各种各样的人行走在地上,没有人叫得出名字
命运如水,谁能准确预测自己未来的流向
这是一条别人的江,有人在上游点灯
以心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将启程
回到包山底。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
会在何时把我喊醒
杭州至淳安道上
我们走在路上,赶在时间面前
从不同的地方出发,沿着一条江的两岸
走过山川,树林。杭州至淳安高速路上
一直下着雨,我们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
远处夹竹桃有如童年,路边美好的景物
牛羊跟炊烟一样,从车窗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来不及辨认,路边的花
有白的,红的,黄的,粉的,紫的
却没看到黑的与绿的,都叫不出名字
远处山上的姑且只能叫它为野花
唯一认识的桐花遍地飘落,善意地提醒我们
出门记得带伞。一朵云包含了多少雨量
很难预测,请尊重四处奔波的人们
在村庄和坟墓之外,也有一些花在开放
该为他们也留下一个像样的童年
山路总是弯曲,高速错综复杂
不管心情好不好,一定要记住这条来时的路
与出发的起点,以乡情的名义
允许每个人在服务区稍作休息
在路边遇见熟人应该互相打声招呼
至少彼此点点头,然后继续一路前行
山没了,路还在,每一个三岔路口
需要认真考虑,小心谨慎辨认路标
路和路结成了无数的网,比河流还多
从白天到黑夜,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我们都会遇到,你得准备足够的时间
忍着饥饿,才能到达指定的地方
山不转水转,“黄昏有大雾的属性”
记得打开车灯,看到远处的灯光
如果不是自己的目的地,应该及时鸣响喇叭
做一个简单的宣告:“我们已经来到这里”
同时提醒后面的过路人,做好准备
别错过今晚的灯火
宿桐庐同柯平,嵇亦工,马叙醉后作
钱塘江流到桐庐,我四下望了望
应该是富春江,雨后云雾,水流千里
听说这里的风光很好,琴溪香谷
有点武陵的味道,值得一醉
嵇亦工置酒,诗人柯平,马叙作伴
桐君,严光,章八元,方干,施肩吾
这些桐庐古人,无论哪一个,足够下酒
我们刚从淳安来,知道海瑞的规矩,允许醉酒
但酒钱必须干净,酷似一幅富春山居图
记忆中还有一个王姓大哥,自称土著
一直劝我多喝,他不可能知道陌生人的酒量
请原谅我一下子记不住瑶琳仙境,通天河
芦茨湾,江南古村落,这些历史的沿革
和县名的来历
每一个太平盛世,都允许有人不事王侯
酒醉之后,管他是为虚名来,还是厚禄往
一路上已看多了绿水青山,我以民间的姿势
走进今日桐庐,歌以咏志,如果酒醒得及时
我希望看到,五水共治之后,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最美县城,不是道听途说
仙境与尘寰都高尚其事,值得我再次醉倒
在一个水皆缥碧,美丽的乡村
富春山与柯平书
身边匆忙赶路的人很多
纷纷弃舟登山,除了流传千年
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
马叙的陪同也应该不容忽视
我明明白白知道自身有几斤几两
选择没有意义的攀爬,不是凑热闹
只想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旧人
那个把钓台摆在山上的人
大家都羡慕他今日的功成名就
碑亭里的书法写得都跟古人一模一样
却无法把一块石碑变成古迹,生活在分秒里
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拥有
稳坐钓台,愿者上钩,这是一则古人的童话
由于年代久远,我无法复制或者据为己有
现代人的双脚无法在隔壁打听出大海的下落
那根虚无的长线,栖息着无数的星辰
“风虽无痕,鸟过有迹;菩提非树,明镜是台!”
我若不说真相,全天下只有马叙知道
从头到尾富春山居给予我一个上午的收获
只是在唐寅雕像的背后,一次轻松的小解
一路继续同行,我相信马叙的散文和你的诗歌
同样不会出卖我在富春山唯一的风流韵事
终于到达山顶,我让影子代替我发表演说
手握钓钩,我感觉自己全身开始葱茏
体内的骨头一再拔节,人一下子长高许多
于是我从自己想像的履历说起
本人姓严,名光,字子陵,与刘秀同学
刘秀,这里必须着重说明,加强语气
不全因为他是光武皇帝……
影子的精彩演说,获得林间的风与树叶同时鼓掌
一位苗条的白衣女子适时拿出她的苹果手机
拍下我具有历史性意义的面影,动作娴熟
她的微信朋友圈立马增加了一千零一个人的点赞
只要过了富春江,人们即使怀疑信息来源的可靠程度
没有汉代的通行证,谁都无法找我的皇帝同学对质
我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条江的空白处不全是水,它表面平静
它的内心有着看不见的巨大裂缝
富春山安静地看着,这里就是生活的现场
每个人都不容易,即使你明知我是信口开河
你是大侠,请别笑话,我不过是一个偶然路过的俗人
我不能让一条江变得清澈,更无法左右
江水像我的血脉一样四通八达,我愿意拿出一张羊皮
在芦茨,茆坪,狄浦三个村庄,全面建设新农村
把内心的垃圾打扫干净,建好一个文化礼堂
再给身体里修建一座污水处理厂
把欲望拦住,不让一滴废水装神弄鬼
跑出村口,再次流入钱塘江
对长期居住江边的每一个亡灵
我知道他们迟早还会回来,他们就是我的昨天
我会继续保持对待生者一样,给予足够的敬意
我会在心里给他们竖起一个个牌位
至于应该谁在前,谁靠后,我不想管得太多
我的话并非全都来自肺腑,如果对你有所隐瞒
我无非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像一个人
及至到来无一事
霍俊明
读到慕白最新完成的这组组诗,我想到的是当年苏轼的诗句“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以及《五灯会元》中禅师所说的三重境界——见山只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仍是山。我这样联想不是说慕白的诗歌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只是由“浙江”以及他诗歌中常见的山水地理联系在一起给我带来的一些感受罢了。“及至到来无一事”在慕白这里更多体现为山水之心在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化时代的不解、困惑、无奈与踌躇。而那个不断寻找源头并企图携带着水声的还乡人,你是否听到了那甚至比时间消逝得还快的事物以及其上的记忆?
慕白是一个整理内心的精神水源和安放山水的“自然”诗人。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简单的山水怀想的不及物的诗人。这是清洗和追挽之诗。这不仅关涉到当下又必然指向了过往的历史。两种空间和时间以及各自携带的景物在慕白这里得以反复的磋商性和诘问式的共时化呈现。正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超越当下,所以必然要在这两个方向的拉扯中进行选择和定位式的“自我确认”——“农耕的现实主义与工业的现代主义/左手与右手下棋,一个人的博弈,胜负难分/最好的结果,冰释前嫌,彼此握手言欢”(《龙游吟》)。左右互搏的心灵游戏你如何应对?二者真的能和解吗?由此,慕白不断将诗歌的视点投注在山水之间。在那些自然事物那里不断敲打的是一个诗人并不安宁的内心。在每每言及这些自然之物的时候,他一直处于大大小小的纠结之中。当城市化的背景、现代性的拆迁工具和蛙声、月光以及山水共时呈现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彼此打开的必然是吊诡的冷暖并置的场景。而蛙声、月光、植物和山水作为“新时代”的“旧事物”显然更像是一个个被打破的碎片。不可避免的,它们也带有了文化、情怀上的迟暮之感与落寞之叹。这是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年代里拖着乡愁、河流和山水自然的根系“回家”的人。而不论这多么艰难,但是这一自我清洗式的诗歌写作无疑具有着一定的重要性。是的,这一重新转身的过程肯定是不轻松的,“回家”的过程更是如此地缓慢和艰难——“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登莲花尖》)。这只小小的蜗牛,使我想到的是多多在异乡的黑夜里写下的诗句:“秋雨过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我的祖国/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当这两只“蜗牛”分别出现在不同诗人的文本中,这是有一番意味的。显然,多多的那只“蜗牛”更具有精神重量,尤其是在多多写作这首诗的时代背景和精神氛围来考量。而慕白的这只“蜗牛”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下也在缓慢拉扯着每一个人敏感的神经,它使你在放满脚步的时候审慎地掂量诗歌和诗人共同的精神来处和当下命运。这就是现实。精神的现实。文字的现实。
诗歌不仅直接生发于个体的存在性感知(比如身体、疾病),而且还不可避免在一个个空间里发生。这一个个空间位置不仅是诗人和诗歌的空间存在,而且在特殊的时代转捩性的节点上,这些空间还自然带有文化性、地域性、政治性、象征性、普泛性和寓言性。而慕白呈现给我们的诗歌地理则是围绕着“浙江”的山水展开的。然而,这不是谢灵运和徐霞客的年代!一双旅游鞋和一只背包以及旅游见闻的地理解说词显得如此轻浮和虚妄。高速发展全面推进的城市化时代,通过一个个密集而又高速的航线、高铁、城铁、动车、高速公路、国家公路正在消解“地方”的差异性。拆除法则以及“地方”差异性空间的取消都使得没有“远方”的时代正在来临。当年著名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的人死在亲人怀里,现在的人死在高速公路上。这正在成为世界性的事实。为什么八十年代的诗歌一再被追认为是诗歌的黄金年代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那是一个有“远方”的理想主义喷张的年代。那时的长发飘飘胡子拉碴的诗人正急于奔走在去往远方的路上。在那一代诗人看来,“远方”代表的是一种青春期的文化理想,代表了一种理想化的、精英化的甚至英雄主义的生活方式。那是一个有着精神远方的时代!海子、骆一禾以及四川盆地的李亚伟等先锋诗人纷纷在诗歌和现实中奔向“远方”。正如一个先锋诗人诗歌中大声呐喊的“远方有大事发生”。而到了当下,无差异的地方性空间使得真正意义上的“远方”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所经历的只是从一个地点被快速地搬用到另一个地点,而这些地点已经没有太大的文化地理学层面的差别。与此同时,各种现代化的运输工具使得诗人的行走能力以及“远方”的理想主义精神空前降低和萎缩。在水岸,在山头,在郊野,自然之风的吹拂仍然未能缓解一个时时张望的诗人内心的焦虑与尴尬。在前路和回望之间必然是拉扯式的情感体验。这就更需要诗人通过文字和想象来自我确认。而普遍存在的诗人的不能释怀正在成为这个时代的心理见证。可愈益艰难的是,在一个没有“远方”的时代我们该如何寻找那些精神可寄托之物?在一切都消逝得如此迅疾的年代,我们又该如何抓住那最后一棵挽留的稻草?与此同时,随着一个个乡村以及“故乡”的消失,去除乡土根性的新时代的“新景观”与没落的乡土文明的“旧情怀”之间形成了紧张的关系和错位的心理。众多的写作者正是在这种新旧关系中尴尬而痛苦地煎熬和挣扎。这使我想起莫言在发表诺奖获奖演说时所说的:“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这种尴尬关系、混搭身份和错位心理催生出来的正是一种“乡愁化”的写作趋向。这种“乡愁”与以往一般意义上的“乡愁”显然是具有一定的差异性,“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骨头里结晶的痛苦”(《青春作伴乌溪江》)。在城市和乡村的对比性抒写中,更多的诗人所呈现出来的现实就是对逝去年代乡村生活的追挽,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讽刺。换言之,更多的写作者将新旧时代对立起来,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去强行拉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由这种带有精神洁癖性的诗歌写作的弊端,一种容留性的诗歌写作就显得愈益重要,“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道理虽浅,已经成章。墙上无名者的照片/有如向日葵,每个人都还长着前世的面容/一一活在贺城,狮城的农耕史上”(《千岛湖水祭》)。慕白持有的是一颗并不轻松的自然之心,他诗歌所体现出来的精神行走的力量同样不可或缺。当然,这种清洗式的诗歌话语也应该容纳进个人和时代更多的“杂物”和“异质”。在这一点上看来,慕白的《龙游吟》、《大江东去》、《跨湖桥考古录》等诗歌的容留空间是比较宽阔的。当然,有些诗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尚可以进一步拓展。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年轻诗人忧伤地说到“远方一无所有”。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一个全面城市化的时代,我们的诗人是否还拥有精神和理想意义上的“远方”和“自然山水”呢?一句“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是否化解了那一颗颗沾染过多尘霾的俗世之心?
欢迎关注诗刊社官方微信平台,请在微信上搜索shikan1957,或扫描下面的二维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