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贤的诗歌21首
宋晓贤
宋晓贤，男，1966年生，湖北天门人。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诗歌写作，著有诗集《梦见歌声》《马兰开花二十一》等。现居广州。
《春夜》
那些猫整夜惨叫
在院子里惨叫
它们具有
把爱的欢愉
化成悲伤的
神奇本领
抑或是它们的爱
本来就充满了悲伤
我真不知道
当有人向他们
默默抛掷石头的时候
它们该怎样猜
怎样想，以及
怎样恶毒地骂娘
《如果》
比方说你生活在城里
如果你不幸娶了个乡下女人
那么，按照法律，孩子的户口就得
归属女方，但是
如果你有幸和她离婚
孩子也许会判给男性
然而，如果你们再度成亲
孩子又会复归女方……
朋友们，请原谅，我也明白
这根本不是诗，而是
绕口令一般的法律条文
如果理论家们硬是要说
生活是诗，那么
我们生活的诗化
就会显得
有些怕人
《一生》
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被重视
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
排队买米饭，看见打人
排队上完厕所，然后
按次序就寝，唉
学生时代我就经历了多少事情
那一年我病重，医院不让进
我睡在走廊里
常常被噩梦惊醒
泪水排着队走过黑夜
后来恋爱了，恋人们
在江边站成一溜儿
排队等住房、排队领结婚证
在墙角久久地等啊等
日子排着队溜过去
就像你穿旧的一条条小花衣裙
我的一生啊，我这样
迷失在队伍的烟尘里
还有所有的侮辱
排着队去受骗
被歹徒排队强奸
还没等明白过来
头发排着队白了
皱纹像波浪追赶着，喃喃着
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
排着队去远方
《死者比生者更受尊重》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我之所以没有受到
足够的重视
仅仅是因为我
还活在世上
她们非要等我死去
创造一个神话
然后她们才能用自己
心中的幻觉
把自己打动
死，多么庄严
多么悲壮啊
可惜的是，活着的人
无法把它加以利用
《小学改成的牛屋》
在上来屯 使用了
数十年的旧小学
去年被改成了牛屋
学校门前的标语
也被废物利用
改成：
好好吃草
天天长肉
《1958年》
这一年，春季大旱
谁也挡不住
土地开裂，露出
干枯的肚肠
老鼠逃出米缸
庄稼颗粒无收
我们的好乡长
为了不让上级失望
连夜派人把耕地
先漆成草绿
再涂成金黄
《乘闷罐车回家》
腊月将近
我整好行装，踏上旅程
乘闷罐车回家
跟随一支溃散已久的大军
平日里我也曾自言自语
这一回终于住进
铁皮屋顶
一米高处开着小窗
是小孩办急事的地方
女孩呢，就只好发挥
忍耐的 天性
男男女女挤满一地
就好像
每个人心中都有位沙皇
就好像
他们正开往西伯利亚腹地
夜里，一百个
梦境挤满货舱
向上升腾
列车也仿佛轻快了许多
向雪国飞奔
我无法入睡
独自在窗前
把冬夜的星空和大地
仔细辨认
我知道，不久以前
一颗牛头也曾在此处
张望过，说不出的苦闷
此刻，它躺在谁家的厩栏里
把一生所见咀嚼回想？
寒冷的日子
在我们的祖国
人民更加善良
像牛群一样闷声不语
连哭也哭得没有声响
《盲姑娘》
“哎——”是她
在寻找我们，
她在花丛中微笑，那么美
她怎么下楼来了？外面
又是春光明媚，
阳光之中一片漆黑
她灿然一笑，看见了我们
她是——瞎子
她一定爱上了我们中的一个
阳光下的人们都是瞎子
春天里的人们都是瞎子
《月光症》
一个人病了
他得的是月光症
在有月亮的夜晚
他就发病
独自在月光下 哀鸣
这病多美啊
我都有点跃跃欲试了
《修表人》
坐在玻璃围子里
戴高倍的眼镜
世上少有这样的人
他靠恢复时间
来打发时光，顺便
延长自己的生命
《省略》
每天我都要省略一些东西
我不喜欢的
不想记住的
恶心的、污浊眼睛和心灵的
每天我做一道题
略去过程，略去忧伤
略去愤怒、苦难与伤害
略去扎心的言语
其实，每一分钟都在省略
但省略得不够彻底
闭目、屏息、塞耳
让世界默默在外喧嚣
让时间在身外默默流过
我被时间省略
我也在生命册上
把它省略
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就是这点东西支持我
活下去
《紫罗兰》
秋天来到市郊
野地里的草木
开始枯黄，可是
一簇一簇的紫罗兰
却开在我家窄窄的阳台上
昨天三朵，今日七朵
这些日子
我却四处闲逛
在楼下逗孩子
或者到楼上吼一嗓子
这就是我要的
有名堂的日子
有时我忘了浇水
就看着它不声不响
它似乎忘了生长
可到清晨 依然
吐露芬芳
《卑微者》
后来，我们说起那些残酷的事情时
有人曾向父亲问起他在文革中的情形
他有点含糊其词，只说最厉害的时候也被放过飞机
没有细节，他似乎为自己没有受那一类大苦而愧疚
有一天，我去探望患肝癌的朋友
见了面，朋友对我腼腆地一笑
似乎为自己得病劳动朋友来而表示歉意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们万事不求人，不惊动众人
众人也不为难他们
他们本可以平安地活着，平静地死去
但是追问与探望，对他们都构成一种伤害
他们不得不就范，被动地迎合
于是，在人前，他们总是歉疚地
陪着笑，并且手足无措
《河流》
在飞机上
我看见河流在地上绕出的美丽弧线
我知道，在地上没有一条河
是干净的
但是，从万米高处看来
河里流的什么是次要的
就像半老徐娘，眼睛虽不再清澈
却仍然保持着美妙的曲线
《沉默的羔羊》
弟弟一辈子，就象此时
一样沉默
每天，弟弟都在沉默中度过
他的一生，由许多个沉默的日子
构成，每过一天
就多一些沉默
就这样，他渐渐潜入
寂静的深处
（我不敢说，他像羊
在煎羊毛的人手下
默然无声，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像一只被蚕妇遗忘的茧
一肚子丝
却抽不出一根线头来
《天使鉴定家》
早晨，三个小姑娘
穿衣服，梳小辫儿
小以斯帖老是叫我：伯伯
快看——我像不像天使呀?
我肯定：你很象天使啊！
小家伙开心得不行
眼里溢出惊喜，看着我
就好像我真的见过天使一样
《广场》
在死亡夺走那么多人之后
广场似乎更辽阔，更庄严
甚至更干净了
每年某时
他们把充气的衣服
摆满广场
让鬼魂晒晒太阳
《悲伤》
有时候，我宁愿沉浸于悲伤
忘掉因财富而生的嫉妒、后悔与烦躁
但问题是，应该为什么悲伤
悲伤的人并非穷人
穷人为食物悲伤
而衣食无忧者
为心灵的贫困而悲伤
有何物能使我们忘记财富？
不如悲伤，或为爱痴狂
《中途与终点》
我总以为前面有更美的风景
走在中途，谁都不想停下来
慢慢欣赏
未知之处比眼前美景更吸引我
于是，象个饕餮之徒
总不以吃到口里的为满足
却贪婪地探索此行的终点
最后发现
所谓的终点
就是开始的那个地方
《骗子 》
他们把石头拿到我面前
说：吃吧，这是面包，先喂饱肚子
他们把三聚氰胺溶液拿到我面前
说：喝吧，这是牛奶，可以强身
他们把北极的蓝色投影到乌云上
说：这是天空，这中间有你活命空气
他们把红布拿到我面前
说：看，这是我为救你而流的血
他们把恐吓和一枚残币拿到我面前
说：收下吧，这是爱
他们把仇恨拿到我面前
说：这就是信仰
《曾经》
曾经有过那种时候
人们的脸上给打上烙印
许多人要用一生去洗刷
临了，却发现它早已烙上
孩子们的心灵
每个人都痛苦不堪
就象猴子挣不断那根套绳
而成天念着神圣咒语的
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人
有的在上，有的靠边
死者也被分出了阵营
有的在几个地点来回调换
还有许多日无处葬身
直到那几块可怜的白骨
被一来二去折腾干净
还有人想以死求得沉寂
不知是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一切都还并不遥远
连四者都还未得安宁
如今在我们头顶含泪的星光
夜夜闪烁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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