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的诗（12首）
老汤
晚餐
没有晚祷的晚餐是难以消化的
在豆瓣酱与蛋清之间
落日正红。面条像一生纠结的路
酒在杯里，像远方霞光下平静的大海
几颗叫“灯笼”的樱桃，它们将
照亮我胃里的黑
油麦菜不好意思再绿下去
要让疲乏的土地休息一会儿
能不能再简单一些。能不能
看见面条只是面条
能不能今天晚饭后不写诗呢
爱人，饭后，让我挽着你去散步吧
最后一颗子弹
大雪落关东
整整七天
没有一粒米入胃
队伍打散了
枪膛里只有最后一颗子弹
是留给自己的
而一条恶狼出现了
狼不是非常饿，是不主动攻击人的
但它显然是决定赌一把
人和狼在对峙
如果狼扑上来，开枪还是不开枪？
枪声引来日本关东军怎么办？
宁可葬身狼腹，绝不当俘虏
他镇定地放下枪
对狼摆摆手说，兄弟，你来
狼最终退缩了。他骂道：完蛋犊子
抖抖身上的落雪
向密林深处缓缓走去
我重新入梦当
我打开灯，灯光刺眼
我得习惯一会儿
现实，哪怕是光明
接着是复仇
在雪白的墙上寻找咬我的蚊子
它躲在那儿！
啪！一掌
开出一朵小红花
好了，让我重新进入黑暗进入未完的梦
可是梦境的入口
不停地旋转
而选择就像投胎一样不能自主——
天使褪去翅膀长出魔鬼的獠牙
大海硬如钢铁，鱼群变成化石
天空像巨大的蛛网，星星是被黏住的萤火虫
一只巨大的蜘蛛，周身喷火
爬上来
一口口把萤火虫悉数吞噬
太阳出来了，把我又一次拉回现实
我揉揉惺忪睡眼
窗台上的茉莉花开了
墙上的小红花也开着
恐龙化石
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我大概13岁吧
我自己在大连自然博物馆
巨大的恐龙化石骨架让我好奇之余还有些恐惧
因为整个展厅，就我一个人
两个女服务员远远地在入口处闲聊
我想像自己是哪吒，把解开的红领巾当成混天绫
猛一抡，啪啦一声
打掉很小的一块恐龙骨头化石
心里有些慌，怕被人看见
就把那块“骨头”藏进背包里
后来我把那块化石带回乡下，给小伙伴们看
让他们猜猜是什么
有说是猪骨头，有说是狗骨头
我说是龙骨头，他们都不信，说我大骗子
我郁闷了三天。第四天，把它扔进了垃圾堆
无题
黄昏欲雨。卖花蚬子的小贩
声音却干掐掐的
铁皮盒子里，一只蚬子
突然吐出一条小小的水柱
表示自己还新鲜，还活着
一阵哀乐飘过来。循声望去
一家人正给死者送盘缠——
两匹纸扎的白马、小车一辆、金山银山
金童玉女，纸钱若干
有人拿斧子把马蹄子之间的秸秆砍断
后来听主持人喊却是白骡子两匹
火点起来了，烤脸；隔着火，看对面的人那么不真实
有女声在喊：爹呀，上车呀；爹呀，捡钱啊
雨滴刷刷地落下来。看热闹的急急散去
我手里拎着二斤花蚬子
也急忙往家赶。心里盘算着晚餐怎么吃
嗯，辣酱炒蚬子。嘿嘿，再来两瓶啤酒，必须的
在理发店
我们三个毛小子决定去城西砍一个混子
就先到理发店
把披肩的长发剪掉
剃成秃瓜瓢
因为混子比我们更会砍人
免得脑袋受伤后缝合起来太麻烦
理发店的镜子前有两个座位
坐在靠里面烫头发的女孩
黑发像小瀑布
眼睛大大的，扑闪扑闪
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美丽
也看到我们一个个被剃成光头
像个囚犯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从理发店出来，我们三个决定
先不去砍那个混子
追那个笑我们的女孩
剃去的头发会很快长出来
而青春一去不复返
墙角的草
大楼的一处墙角，水泥有一点开裂
去年秋天我曾俯身
问候过从那水泥缝隙长出的一棵小草：
叶子椭圆，像涂了一层蜡
开小米粒一般大，淡红色的花儿
今年春天，一场细雨过后
又有一位新主人探头探脑
一天天长高，变绿
小满过后，居然长成蓬勃的一簇
开出一团细碎白色小花，烟雾一般
以我可怜的植物学知识，我不知其名
只能呼之为一棵草与另一棵草
来年，还会有一棵什么样的草呢？
寺院里的牡丹
抱龙寺观音殿前，水缸里的睡莲还在小睡
一丛牡丹，已早早醒来
已经开过花了
只有叶子在微风中淡定而从容
可以自由地绿或者黄
而每一叶都像千手观音的一只手
等待下一次花期，犹如等待来世
一位香客说，是一株红牡丹
上次来的时候，还开着，像火焰
锤牛
小时候，正是文革末期。在乡下看过锤牛。
年轻公牛的阴囊
又大又圆又亮，来回丢当
但是它没有配种权
所有的母牛要到种站去受精
人们怕它发情伤人，就用绳子绑住它
把它的阴囊用布匹包好
用两块厚木板夹住
接着用大锤砸
它的惨叫声能传出二里半地
被锤过之后的公牛，尾巴上扎块红布
由饲养员牵着遛一遛。睾丸碎了
不久以后，肿大的阴囊就会抽抽巴巴
缩成很小的一个球。牛脾气也没有了
让耕地就耕地，让拉车就拉车
偶尔，牛群在山坡啃草的时候
被锤过的公牛还会爬上母牛的后背
母牛不肯就范，就跑
放牛的老汉丢过一块土疙瘩打它
骂道：废物，折腾个屁！
诗与佛
一首诗的分身，来到人间
如匠人在石壁上画下释迦牟尼
它起初有些飘飘，自觉自己的一花
就是一世界；一叶，就是一菩提
不再是谁的私有物。御风而行则生翅
临水而居，莲花就纷纷绽放
也有人采花插在头上
也有人摘叶喂兔子
终于明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世人不见如来；世人无过
夏日的一次午睡
树荫被谁偷偷移开了
阳光的金针
为我纹身。一条条滚烫的龙破空而去
蝉鸣在我耳朵眼里
打捞时间破碎的铁片
风被打结，云朵吃了蒙汗药
两只蝴蝶飞来。一枚青果落下
忽然。我在瞬间醒来
像鹅卵石在溪水中醒来
像木佛在一棵树的每一片树叶中睁眼观世
而一切皆无名
仿佛终于回到了出生以前
无法用语言追忆
我与那个遥远的下午已经丢失，如大漠
丢失在一粒沙中
在龙门石窟万佛洞
头颅不是被割，而是缩到肚子里。与自己的心交谈。
如回到出生之前。石头里
有十万光明佛端坐。有莲花盛开，大如天空。
讲经不需用口。
甚至不需要腹语。佛法是圆的
却有棱有角，甚至有刺；拜佛人纷纷
在风中长出向善的叶子。菩萨教京剧大师
演旦角。水袖里，狮子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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